土貓花瓣——蓓蓓晃(3 / 3)

於是,接下來的近一年時間裏,我每天給花瓣喂食五到六次,普通貓糧它咬不動,泡軟了也不愛吃,我就用在網上找到的一個治口腔炎的食療方子:鵪鶉蛋、雞胸肉和薏米煮成粥,再用料理機打成漿,每次喂時加熱水調成像嬰兒米粉般的糊狀物,用小勺一勺一勺地送到花瓣嘴邊,看它舔著吃下去。狀態好的時候,花瓣每次能吃八九勺;狀態不好,就隻吃三四勺而已。所以,發現它這段時間吃得越來越少了,就得帶它去打針,每天三針,連打三天。三天下來,口腔症狀有所緩解,又能每餐八九勺地吃。隻是,開始時是兩三個月才需要打一次針,慢慢演變成一個月一次,最終,每次打完針的效果隻能維持一周,甚至不到一周。

那是花瓣生命中迄今為止最幽暗的一年。它長期蜷縮在客廳角落的一隻鞋盒裏——某次買鞋回來,暫時扔在那裏,花瓣便鑽了進去,把那兒當成了自己的窩。我不忍把鞋盒扔掉,就給它用吧。自從得了這個病,它經常會流出帶臭味的口水,粘濕毛發,於是,它從此自動遠離了沙發、床、寫字台這類平日裏它最喜歡占據的地方,隻待在旁人根本注意不到的角落裏。

有時,朋友來玩,待到快走了忽然想起,便問我:“咦?你家貓呢?原來上躥下跳,到處求抱抱,這次怎麼一直沒見到,難道送人了?”我指指角落裏的鞋盒,朋友驚呼“哎呀,怎麼瘦成這樣了?!”走過去雙手捧起花瓣的小臉,正欲撫摸,花瓣便發出巫婆般的一聲慘叫,一把抓向朋友的手,隨機迅速逃離鞋盒,溜進沙發底下,再也不出來了。我隻好猛向朋友道歉:“對不起啊,它有病,口腔炎,一定是你剛才摸它臉的時候,弄疼它了。”

是的,就是這麼誇張,隻要有人碰到花瓣的臉頰,幾乎都會引發它的疼痛,但是,假如你親眼見過它口腔裏的樣子,紅到發紫的潰爛,你就知道那不是虛張聲勢、無病呻吟。那一年,為了給它喂藥、打針,我的手被它抓成了紅色的棋盤格。有一次,可能是真的急了,它竟然扭頭咬了我一口。那是花瓣生病期間我唯一一次掉眼淚,不是因為被咬得疼了,而是因為想到,它咬我的時候,它會比我還疼啊。

04

最終決定給花瓣拔牙,多少抱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我發現自己在那段時間裏,經常會不自覺地想到這樣一個事實:如果花瓣死了,我們就都解脫了。這種想法令我厭惡自己。

花瓣才三歲,按貓的平均壽命十三四歲計算,也就相當於人的花季年齡吧,本該是它貓生中最幸福、充滿美好回憶的歲月,然而眼下,它卻像一個生命已毫無價值的殘年老人,外麵的世界再也無法喚起它的好奇心,我對它的照顧,似乎也得不到它的認同。也許,它壓根不是在與病魔作鬥爭,而隻是在苟延殘喘,同時——由於口腔的疼痛——厭惡著身邊的一切事物,包括我。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對花瓣算是盡心盡力、仁至義盡了,可是當花瓣被護士從手術室抱出來,放在輸液台上,我簡直不敢認它了。枯草一般的毛發(因為怕碰到嘴,很長時間沒給它洗澡了),身體瘦成一條,嘴角四周沾著血跡,和周圍其他膘肥體壯的貓貓狗狗相比,花瓣簡直像是一隻暴斃在路邊的小老鼠。我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它的照顧有多麼不夠,給它吃、給它喝,卻忘記了維護它生命的尊嚴。

術後,按常規要禁食三天,驚喜的是花瓣在第一天就表現出強烈的進食欲望,不管它身在何處,隻要我一開冰箱,立馬朝我飛奔而來,“喵喵”大叫,繞膝不去。雖然這三天粒米未進,全靠靜脈滴注營養液維持,但花瓣的精神麵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知道整天圍著我要吃要喝,也開始對周遭的事物有了好奇心:會坐在窗前觀察清晨的飛鳥,會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放鬆地大伸懶腰,甚至開始試著伸出舌頭清理自己的毛發了。

一個月後,花瓣已經可以徹底告別流食,直接吃貓糧了。原來,貓的牙齒主要是撕咬功能,它們並不會像人一樣去咀嚼食物,所以,雖然它變成了一隻沒牙青年貓,但吞起貓糧來也是毫不含糊,每次都吃到肚皮滾圓,排泄物也很正常,說明直接吞咽並不會影響消化,花瓣的飲食功能徹底恢複了。

又過了六個月,花瓣的體重比術前增長了一倍,比生病之前更胖了,也沒有任何複發的跡象,我簡直要像最虔誠的教徒那樣叩謝偉大的主了。

痊愈後的花瓣變得比以前更活潑,儼然剛被我收養時的小奶貓樣,同時,它對我也比剛進家門那會兒更加親近了。每天下午,它睡醒午覺,都要爬到我的胸前,腦袋搭在肩頭,舒舒服服地待上一會兒,嘴裏時不時發出愜意的呼嚕聲。每到這個時候,不管我當時在做什麼,都會放下手中的事,陪花瓣安靜地度過這幾分鍾。

05

眼下,花瓣更像是一個徹底長大了的孩子,經過青春期,走過叛逆期,享過福,也吃了苦。我和它之間的關係一變再變,終於磨合成一種親密又不失距離感,放任而默契的關係。自從花瓣手術後,我便更換了紗窗,徹底限製了它的自由權。作為補償,又領養回來一隻黃色短毛狸花紋的流浪貓,跟它做伴。

晚飯過後,坐在沙發上看著花瓣和它的新夥伴在不大的屋子裏追跑打鬧,上躥下跳,不亦樂乎,再精彩的電視劇也無法讓我移開目光。每到這個時候,內心都能感到一種深深的寧靜與安詳,會想讓自己沉湎於這幸福之中,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隻是任時間流逝,虛度光陰,任自己一再沉湎。

有時,望著眼前近乎完美的畫麵,也會從腦海中湧起一陣恐慌:這自來水般平常的幸福感雖然每日都會上演,但終有一天,我將會與其失之交臂——花瓣,以及它的狸花小夥伴,終將會離我而去,在那不遠不近的未來。到那時,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又該怎樣麵對?

也許我是一個徹頭徹尾悲觀的人,才竟會在幸福之中生出如此悲傷的念頭,但我卻無法阻止這樣的思索:幸福的盡頭是傷感嗎?愛的力量可以抵禦失去的痛楚嗎?我想不出答案。我的悲觀的前輩們已為這種幸福和愛思考了千百年,卻也從來都沒有答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