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從1993年起,老人家不大再在沂蒙與濟南之間打遊擊。這倒不是因為我已經成了家(這媳婦到底還是俺自己找的),而是老人家畢竟已90多歲,身體各方麵明顯不如以前了。
最主要的表現有兩個方麵,一是耳背得很,同他講話常常要很大的聲音,他聽不清,還要罵你聲音太小;再就是眼花了,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齊魯晚報》的6號字,可他偏偏愛看這份晚報。
他耳背,同他交流得就少了,他就罵你不理他了。“走,我回老家,在濟南住有什麼好的?水這麼難喝。什麼狗屁泉城,連泉水都喝不上(濟南早就喝黃河水了)。”他要回去,就找借口,不是罵濟南沒水了,就是罵濟南的雞蛋不好吃,雞肉、豬肉都不香,不如老百姓家裏喂的香。隻要他說走,你就得讓他走。否則,他就會發脾氣,不吃飯,或是坐在那兒生悶氣。我隻好趕快聯係祈安哥,派出他的東風牌“專車”,駕駛室需放上兩床被子。
1994年的清明前後,我的堂兄王製衡從美國轉道台灣回來了。他是回來安葬我叔叔骨灰的。這自然是很隆重的,因為我叔叔的遺願就要實現了。
我爺爺的心情當然也很激動,隻是說不上是悲傷還是高興。說高興吧,他終於見到了他的另外一個孫子;悲傷吧,我叔叔畢竟走在了他的頭裏。
就是那幾天裏,他突然提出:趁這機會要為我父親修個衣冠塚。對此,我們家除了我媽媽不同意外,我們兄妹三個都讚同。因為可以肯定地說,我爸爸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隻是屍體沒找到。如果修個衣冠塚,我們也還有個祭奠的地方。至於我媽媽,必須承認,在我爸爸的問題上,她已經“磨叨”了。不承認我爸爸已經死去,隻是她的美好願望而已。
那幾天裏,家裏的氣氛可想而知。盡管我同製衡哥有很多話要談,但是,我們也不便多談。我們的心情很悲傷,幹什麼都小心翼翼,總怕老人家過不去這個坎。我們兄弟三人輪流值班(我弟弟也來了,我妹妹因我媽媽身體不好住院而在棗莊陪護),有時,還要加上他的另一個孫子李祈安(祈安哥跑前跑後,所有的雜事都是他辦)。
不過還好,老人到底是經過風雨滄桑的。隻是在安葬的那一天,在墳前滾過兩行老淚:“兩個王八羔子,都走在了我前邊,都沒出息……我恨哪……”
接著罵我們:“龜孫,不該是你們陪在我身邊,應該是你們的爹。哼……你們的爹,不如他弟兄倆的爹!”
我們想了半天才搞明白,紛紛唯諾點頭,連連稱是。
“聽著,給你們的奶奶磕三個響頭……”
我們就急忙跪下,給我們奶奶的墳頭磕頭。
“還有你們沒見過麵的三奶奶和你們的小姑,你小姑要活著,該是……”
於是,我們再給另外兩個墳頭磕頭。
“聽著,我死了,就跟她們埋在一起……”
我們就連連稱是。
接著又命令我們:“你們都到一邊等著去,我要哭兩聲,我要跟你們奶奶說句話。”
我們隻好躲到一邊,但又不好走遠。我們怕他一下子背過氣去。
斷斷續續的,我們聽到了他的抽泣:“春妮呀,我想你呀,你這一走就是30多年。這些年裏,我時時刻刻想著……想著你呀,我見了別人也是想……想著你呀。你倒好,有兩個兒子陪著,我呢?一個人,我苦呀……嗚嗚,你等著吧,我也快了,早晚咱倆會見麵的。”
我們覺著他該哭夠了,或是說我們覺著不該讓他哭了,我們就讓我弟弟先過去勸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