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的人物小品中的另一類是揭示人生百態眾生相,是樸素的眾生百態圖。尤其是師陀喜歡勾劃眾生的一些“阿Q相”;諸如麻木無知,愚昧落後等。這可以《這世界》、《快樂的人》為代表。《這世界》非常細致地寫一對夫婦拳來腳去的麻木鬥毆,同時又可怕地描繪那些麻木的充當看客的“觀客”津津有味地看鬥毆的情景,“這世界”的人們都麻木了!讀它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魯迅的《示眾》。再如《快樂的人》是寫一個沒有頭腦卻整天靠幻想來娛樂的“快樂的人”,他整天想著自我娛樂,最後變成一個“吸別人的血,拿別人娛樂,卻能心安理得玩撲克牌”的麻木無知的人,等等。這些散文的筆觸已經毫不留情地紮進人物靈魂的深處,把隱藏在其中的一些病菌抖落了出來,讓其曝光。這些散文已屬於理性思考的質品,其深沉的內涵,也夠我們讀者來慢慢咀嚼。它是屬於理性散文。
師陀的人物小品中還有一類是注重顯示人物內心豐富情致的篇章,如《娜拉的下落》、《老抓傳》等。這一類散文是師陀的人物小品中極為動人的篇章。《娜拉的下落》是寫一個開始很“革命”的名字叫娜拉的女性,在革命部隊裏,連人們叫她“先生”都要生氣,糾正人們:“你要叫我‘同誌’呀!”但後來被大屠殺嚇破了膽,從浪尖上翻了一個斤頭,變成“吃得白胖,很像一位太太了。”雖則這一小品在技巧上還比較粗糙,線條也比較生硬,但娜拉翻斤鬥的敘寫,卻描摹了中國青年中的一類人在革命風暴中變化的軌跡。《一片土》則是寫了一個常被人們忽視的人,這種人“不愁吃的,不愁穿的,沒有事情要他做,每天就是看看鬥雞,聽聽昆蟲震翅,立到臨風招展的柳樹下遐想”,“隻因一切滿好,反而覺得不好起來了”,因此,他們整天不是生活在大地上,而是在空中虛無飄渺的生活著。他們想尋找一片“靈魂的安寧土”,從這裏找到那裏,但處處碰到的是破滅。文章的結尾是留下了此人的一片模糊影子:“人已經去得遠了,隻見煙袋留下的一縷青煙”。聰明的讀者是可以明確地推測出這個人的結局,要麼是繼續在空中飄蕩,繼續碰壁,要麼是從空中回到大地上來,腳踏實地地奮鬥。這篇小品對那些整天脫離實際的人無疑是一杯清涼劑。《老抓傳》是師陀散文中最為傑出的篇章,也是師陀散文的代表作。老抓是一個長工,其性格和沈從文筆下的富有魔性的湘西人性格相似,“歲月沒有衰老這個人,馴服這個人。他工作,他走路,腳手全同青年人一樣輕便,總聽不出聲息。一身的邪精力,充溢著野性的鋒芒,好像連時光也怕他,不惹他,隻好偷偷躲開從身邊溜過。”是“一個魔鬼的化身,曠野上的老狼。”最後因為愛情糾葛,流落他鄉,但闖蕩一番回故裏後,他成了“一位客人”,隻能“愛著狗和貓”,戴上生活給他的“鐐銬”,默默地和狗貓為伍成了一隻馴化的“羊”。這一處理恰恰和沈從文對湘西人的描寫顛了個倒:師陀看到的是故鄉農村人的生命力衰落的“變”,沈從文感到的卻是故鄉農村人的生命力和永遠旺盛的“不變”。因此把師陀對諸如老抓這類人的處理和沈從文對湘西人的處理相比,確有異曲同工之妙。雖則師陀始終是以自己是個健康的清醒人的麵孔出現,他要把老抓這樣的人作為病例的標本,借此來刺激生活中懷有同樣病的人的神經,使他們恢複生命力,沈從文恰恰相反,他把自己作為病態的人對待,要想借湘西人的健康生命力來醫治生活中像他這樣病態的人。這兩個人的顛倒誰是誰非,姑且不論,但他們的妙趣卻是完全相同:他們都在呼喚著健康的富有生命力的人的出現,盡管這種人是一個傾向很模糊很抽象的概念,但他們穩定審美價值卻是無可置疑的。
五
師陀散文創作的基本方法是屬於把散文當小說一樣寫。他的前期散文創作成果《黃花苔》、《江湖集》和《看人集》就已基本定型,大多是采用小說筆法來寫的。這一基本方法並非他的獨創,在他之前的魯迅、鬱達夫,以及和他同代的沈從文、蕭紅都已嫻熟地使用這一方法,並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師陀在運用這一基本方法時,形成了自己這樣一些慣性。
1.在材料剪輯安排上,他喜歡對人對事采用一種前後大幅度轉折的輪廓描寫,以此揭示人和事的發展的過程和結局,達到抒情寫誌的目的。如《娜拉的下落》中寫娜拉從革命浪潮的頂峰上翻滾到人生社會的角落裏的大轉折;又如《說書先生》中寫說書人一生為說書勞作,最後在窮困中默默死去的大轉折;再如《老抓傳》中寫老抓的生命力從邪性的旺盛到衰敗的大轉折等等,在師陀散文中可以說比比皆是。這種大轉折的剪輯安排,雖則沒有明顯的小說情節結構,諸如矛盾發生——演變——高潮——結局的線索,但卻有人和事的前後轉變過程的大致脈絡,在讀者麵前呈現出一種輪廓和印象。我們可以稱之為輪廓性描寫。師陀散文的輪廓性描寫還有它的固有的程序(這種程序雖然是一種傳統性思維的結晶),比較偏重揭示人和事的發展過程,結局和因果關係,至於他自己的情感抒寫相對比較克製和隱藏。事實上,抒情寫誌並非師陀所長,他的偏重抒情寫誌的散文也較少,如這本選集中所選的《風鈴》、《夜》這樣的作品,在師陀散文中實在是鳳毛麟角。師陀喜歡借人和事的實體來表達他的情感,這是師陀的機智。因為他在小說創作中已在寫人寫事上積累了豐富經驗,這樣他就可以揚長避短了。
2.用“赤膊上陣”的出格手法顯示人物個性。散文由於文體特點,它可以不必精心地顯示人物個性,倘若我們欣賞散文時要求散文描寫人物個性,實乃是一種超負荷的非分要求。但散文中若能顯示人物個性,那麼這一篇散文就會閃現出灼人的光芒。師陀深知這一奧妙。他為了顯示筆下人物的個性,大膽地在沒有任何背景和陪襯的情況下,讓人物“赤膊上陣”,借助第三者的敘述,勾勒出人物的個性。運用這種手法最成功的當推《老抓傳》。《老抓傳》一開始用幾筆勾劃一下“我的家鄉”的情景,接著幹脆利落地把老抓推到前台,讓他赤膊上陣,硬是憑借作者的敘述,先粗粗地把十年前的老抓的那種“曠野上的老狼”的野的個性陳列了出來,爾後簡要敘述老抓十年的蹉跎經曆。到這時,作者才聚精會神地著力描寫老抓野性萎縮,已變成一隻馴化了的“羊”,緩緩地搖出了這樣一個慢鏡頭:
一到晚上,老抓將食物弄進來,畜生們歡迎了他。牲口在槽上慢慢地嚼,他在槽下慢慢的嚼,狗這邊嚼,貓那邊嚼,情形像一個小家庭。他的貓、狗也和平相處,從不相打。飯後一袋煙,是他一日中頂快活的時間,一場談話也就從此開始。
“哪裏去撒了一天的野,姑娘?”對於那貓,他總是這樣的稱呼。煙鍋吱吱的叫著,他眼裏放著光,慈善的好像會說話。
“唔,”他自己回答了,“捉了一隻老鼠。還有呢?”
當他發現狗也等待愛撫,便將貓輕輕放上床。
“念經去吧!做姑娘的念經,沒見過!不要臉,不要鼻子。”他對那貓還照例加一番訓誨,說是明天要起早,畜生懶了也不行。
“你們倆呢?嗯?”他問那兩條狗。
兩條狗一齊向他撲過去,搖著尾,唧唧的叫著,嘴就一直往臉上伸。
“急了,急了。不許胡鬧!”他打著哈哈。將它們攬脖子夾住,一麵摩挲,一麵說:“打了架嗎?打在這裏?唔?盡不聽話出門胡闖……這是身好皮襖,冷嗎?不會冷的,穿著大皮襖呢。”
怎樣想的呢,他竟逼狗學人的樣“親一個嘴”!
多和諧多甜蜜的人畜小家庭:寧靜的人畜的“這邊”“那邊”的“慢慢的嚼”,親熱的人畜打情罵俏,以及人畜的真誠溝通,和睦相處,這一切都完成了對老抓的個性“定格”——馴化了的“羊”的軟性性格。整個全文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居然能在毫無陪襯的赤膊上陣的情況下,卻又紮紮實實地完成了人物個性塑造。師陀在這一點上可稱是行家裏手,其餘如《快樂的人》、《娜拉的下落》都可以說是用“赤膊上陣”的出格手法完成人物個性描寫的佳作。
這一選集基本上按寫作時間的順序編排,但是有少數篇章連師陀本人也無法認定確切時間,對這部分篇章,大致我們就隻能按它原來所收過的集子的出版時間來排序。我們在選編師陀散文選集時,無論是刪選篇目,還是對散文內容處理,嚴格遵循還曆史本來麵目的原則,忠於曆史,忠於事實,讓讀者曆史地、全麵地認識和評價師陀散文,在這一點上我堅信:隻有首先抱著對曆史負責的態度,才能真正做到對師陀本人的負責。對此,請各位專家指正。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
於蘇州大學東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