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表現手法上,師陀對故鄉農村采取了有分寸的有限度的暴露。如在《這世界》中通過一對夫婦麻木的鬥毆,顯示“這世界!這憂鬱的大地”的潰爛。《失樂園》中用特寫鏡頭對準形容枯槁的鄉村少年,來揭露鄉村“被軋去一切快樂的”農民的苦難。《行腳人》中通過“調查家”的行腳人所見所聞,發出山裏人“山貨賤,洋貨貴,賣點山貨也得上稅,祖孫三口快活不下去了”的呼喊等等。這些暴露,作者是以第三者的“調查家”的身分出現的,雖則也能體察民間疾苦,但很克製,具有理性的分寸。充其量隻能說是一種“今不如昔”的感歎而已。這種感歎,雖則缺乏張力,但也較為動聽,因為畢竟揉進了他的真情實感。而且這種真情實感的滋味也比較豐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不喜歡我的家鄉;可是懷念著那廣大的原野。”因此,師陀盡管一再暴露故鄉農村的“今”,但他又要時常抽出筆來,如癡如呆地寫他的故鄉的“今”之美,如在《行腳人》中寫“行腳人”和孫女(牧羊女)的一段對白:
一個牧羊女正沿著溪走了下來。在她的前麵、肚兒便便的山羊們懶懶的鳴著,或左或右,跑著一隻牧羊狗。
“請問大姐,前去可有落腳的地方嗎?”他(指行腳人——引者注)拔下嘴裏的煙袋,打著問訊。
那姑娘從旁邊跑過,向空中甩了一個響鞭。小狗則衝下溪去,濺起水花,快活的洗了個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著愜意的打著噴涕。
她過了溪,用鞭一指道:“那邊。”
揮鞭的牧羊女、愜意的打著噴涕的狗和肚兒便便的山羊們構成了一幅和諧的富有詩意的畫麵,可以說疑是仙境落人間。這幅畫麵是師陀在“懷念”的情感驅使下,借助傾心現象的感應方式展示的一種抽象的美。盡管這種美和他在這篇散文中著意要表現的深山裏的三代人的痛苦有些不協調、不和諧。但正是在這種不協調不和諧的處理中,使得我們窺視到師陀散文中流動著沈從文所開創的京派散文的血液,他使人聯想到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和湘西風光。師陀不是京派散文的叛逆者,他在對待故鄉農村的感情上,“不喜歡”是理智上的否定,“懷念”即是感情上的肯定,而這種肯定恰恰是實實在在的,隻不過在表現形式上羞羞答答而已,這是一種有保留的“懷念”。相比之下,沈從文就要瀟灑多了,他在描寫湘西農村時,采用“強盜一樣好大膽”的手筆。他敢寫妓女的那顆無拘無束的心,敢寫水手對欲望的強烈以及對死的蔑視。他迷戀“殘酷”,傾心“狂烈”,雖則有時筆墨失去分寸,有些肮髒,但不做作,不摻假,使得他的散文內秀外野。因此沈從文的筆墨大膽越軌,不為社會價值所束縛,也不願人為的克製,這是他本身身上的野性的複燃。師陀和沈從文的散文在對待故鄉農村表現手法上的不同,歸根結底是由於他們兩人的藝術氣質的差異。師陀屬於溫良敦厚理智型,沈從文屬於極端狂熱感情型。這種差異又或多或少和他們所出生的空間地域有關:沈從文身處偏僻的閉塞的西部山區,一直處在富有魔性的原始生命力的漩渦之中;而師陀卻是在中原平原上生長,那裏相對較為開放。從而造成了他們對待鄉村的差異態度。這種差異並不存在優劣之分,隻不過是一個客觀一些,一個感情些罷了。
三
正因為師陀懷著“我不喜歡我的家鄉,可是懷念著那廣大的原野”的複雜情感來描寫故鄉農村,促使他的散文思維呈現出這樣的特色:在抒寫家鄉的種種“不喜歡”的事實後,常常出其不意地會把眼前的或貯藏在頭腦裏的昔日的“美景”片斷展出,形成一種“布景點”式的思維,這在他寫故鄉農村的主要的幾篇散文如《鄉路》、《失樂園》、《鐵匠》、《舊事》、《行腳人》等都可清晰地看到他的“布景點”的思維軌跡。典型的當推《鄉路》,作者在寫自己回故鄉的旅途上所遇到的麻煩和不快之後,突然,既無鋪墊,也無預告,冷不丁地推出這樣一幅美景:
白楊,翠柳,村落,豐饒的原,向後滑行。綠的,綠的,綠的浩瀚的海。抖的一閃,是火一般的桃,煙霧似的棠梨,鵝黃的菜田,……滑行著。一個顛擺,嬌滴滴的蔭影罩下來……斑駁陸離的布片,孕著風,拂拂的倏跳。村娘絞著手,在笑語。笑聲在綠色裏激蕩……丁冬!桶卸下井中去了。雞嫻雅的叫,從路中吃驚的隱進麥田。豬仔擺弄著耳朵,蹣跚地走向池塘。這些都一抖消失了。接著又是白楊,翠柳,村落,豐饒的原……
這幅景點雖則是冷不丁地推出,但卻十分精心。先是以“白楊”“翠柳”等綠色的點,形成“綠的浩瀚的海”——麵,作為這一景點的基本景。爾後作者利用在車上的特點,穿進斑雜的其他色彩,以及人與家禽的種種動態描寫,使畫麵動靜相間,形成一種具有立體美的氛圍。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美的景點出現前,文中所寫的全是作者在旅途中遇到的窩火的事:坐的汽車撞在橋上,車輪落水,司機鼓眼辱罵……等等,簡直到了地獄一般。但到文章末了,作者還是向家鄉妥協了,他心軟了,他的怒氣降溫了,乃至一掃而光,幾乎是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心甘情願地布下這美麗的景色,讓讀者緊跟著他到這景色裏消消氣,忘卻那種種不愉快的事。師陀是善良的,他要讀者忘卻他所見到的種種“不喜歡”的現實,而能把家鄉的美烙印在心上。這僅是一種願望而已,讀者雖則能為師陀布下的美麗景點所神往,但隻要一想到作者在文章中所寫的種種煩惱的現實,就會感到這美麗景色離開現實的遙遠,甚至還會產生它是否是一種桃花源式的烏托邦而懷疑它的存在。
師陀散文中的“布景點”式的思維固然和他對故鄉農村的複雜情緒有關,但也和他的小說創作實踐緊密相連。師陀是小說家,運用“布景點”,營造主體式的氛圍是其所長。他抒情寫誌時,喜歡憑借一個實體作為他的支點,這一個實體可以是一個人或幾個人,也可以是一件事或一連串事。這樣他可以利用“布景點”藝術,在散文中有意和他抒寫的情致形成正負強烈反差,以此給他的散文情致加色加味。如《舊事》中回憶的是家鄉處決犯人之事,以此抒寫家鄉人的感情的麻木。奇怪的是師陀也不放過這一機會,在寫他和一些朋友到十六七裏路之外的地方去看處決犯人。當趕上了囚車後,出人意外地又布下了這樣一個景點:
這時高粱同穀已經吐穗,綠豆和芋一望無際的裝飾了曠野。在死樣的靜寂中,蟬不住的“沙——沙”叫著,假如這所“出”的是雅人,在這遙遙的最後的旅途上,還大有餘裕鑒賞一下平蕪遠村。
這裏,可能連師陀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在砍死囚腦袋的血淋淋事實前,要抽出筆來搽抹這美麗的景色?師陀散文的魅力正是在這裏,倘若他一脈絡地為家鄉唱讚歌,或一脈絡地指著家鄉罵個沒完,可能他的散文也就完全是另一種樣子了。正是現在這種又愛又恨,愛恨交加說不清楚是愛還是恨的複雜情緒,導致了這種景的反差,而能表現這種反差的,恰恰是這種“布景點”的思維,其中因果關係實屬於此。一切歸於自然,並非矯揉造作。
四
師陀散文中,除了寫故鄉農村的一些篇章之外,最多的當推人物小品了,它們也應受到我們的重視。
師陀非常關注壓在社會低層的那些小人物的命運。在他的人物小品中,有一類是專門描寫一些小人物在死亡線上掙紮的淒慘情景,如《程耀先》寫一個小知識分子如何在戰爭風暴中受挫折後,“失掉了青年的血氣”,最後想潔身自好,卻隻能流落江湖。又如《勞生之舟》勾勒一位名叫H君的小知識分子,終生隻為每月三十元薪水而苦苦地操勞,為了養活四個孩子,最後勞累過度而死。再如《索龍》中寫一個名叫索龍的渺小人物,為社會所冷落,整天以“那雙又大又憂鬱的眼睛望著別處”,木訥地躲避著人,最後卻走上了斷頭台,雖則沒有說明為什麼被處決,但字裏行間卻處處透出一股逼人的冤氣。等等。從這些人物小品來看,師陀的目的和傾向比較鮮明,同情小人物,鞭撻舊社會。但由於京派散文作家遠離政治,冷淡傾向,對階級鬥爭比較陌生,這就使得師陀在顯示這些小人物的命運上顯得力不從心。他比較側重勾勒這些小人物的一些外在的有形的遭遇,而忽視對他們遭遇的必然性以及社會根源的揭示。歸根到底,這和師陀對待故鄉農村的有保留的懷念的態度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不過,從社會效應來考察,它們的意義是必然要超過那些抒寫故鄉農村的篇章。這類小品基本上是屬於感知型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