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1 / 1)

夜來了,是黑色的夜。已經不是一天了,我不能安睡。我坐在一個舊式的圈椅裏,手指叩著椅扶手,但默默的向窗外望著。仿佛已不是一年了。

蛙咯咯的叫個不休,在滿蓄臭水的河裏;我知道即令是臭水的河裏,也生滿著荷花,馥鬱的紅的白的花。然而那不屬於夜。鷦鷯還在苦行的唱歌。

然而我坐著。

我不希求什麼,向黑色的夜索取什麼呢?

門打開了,進來一個人。我很不安。

“沒有睡嗎?”用鼻子發聲的嗅著,他說,“有股黴腐味……很暗呢。”

“是黑色的夜。”

我望著他又踏著遲重的腳走出去。因為空洞更覺不安。幹什麼來的呢:我問。但真實的我並不曾問。我知道在這樣的夜裏許多人將做著美滿的夢,然而我不能睡。

我睡過,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孩子的夢是絳色的,在彩色的虹與霞的上麵。自己是否做過那樣幸福的夢,記不得了。所能記得的是狗在追趕我,鬼神和死屍威嚇我……鬼神和死屍的恐怖。從夢裏醒來,我滿身出滿了冷汗。我並不哭,因為我沒有淚;我無力叫喊,也不敢叫喊,因為鬼神和死屍還在左近徘徊:隻是黑色而恐怖的夢。少年的夢應該是槿色的,開遍肥大的牡丹,那象征著美滿富貴。我的夢卻充滿著人的尖爪,槍殺的呻吟:是黑色而恐怖的夢。

我不再需要夢了,即使是美滿的,還能補綴舊的創傷嗎?黑色的夜,我坐著,在舊的圈椅裏,向夜索求什麼呢。

更手的柝聲,古老而且沉濁,一遍一遍從牆外躑躅走過,給夜留下了永不消滅的聲音,而後又漸漸的遠去……恰說明了夜的沉寂和遼闊。我還是坐在我的舊圈椅裏,沒有移動,也沒有想。一個人跋涉著,跋涉著,經過不算少的荒原,也經過不算少的曠野,宜覺想和夢的無用。我有過不少朋友,因為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隻能說——大約被埋的是已經埋進土裏,有些已遠遠的離開,有的依舊和我同樣活著。死了的已拉不起來,離開的也覓到了幸福的寶庫:讓他們安樂吧。活著的在大量飲他的苦杯,安慰是尋不到的。況且也無意找安慰。生命似乎隻適於跋涉,遲重的腳步也許是可恥的,然而還是跋涉著吧。

我不是不能夠憤怒,反而因為更多的悲憤麻木了。我明白我是在怎樣的一塊地上生活著。我也有我的白天,那些隻能有妓女臉上的笑的白天……人還止是人呢。盡管哄笑著,然而我的白天,其寂寞卻遠在言語所能訴說的以上。真是古老的聲音哩:我這樣形容它。偏它又是如此悠長,在那單調的光下煎熬著,一定還有什麼東西磨得我心裏發痛。

“還是回到夜裏去吧,還……”

暗暗的告訴自己。因為白天較夜更黑暗,哄笑較含淚更悲愴,喧囂也遠比沉默寂寞……

夜是無涯際的,夜也似乎永遠沒有止境。黑暗落下來了,我默坐在我的舊圈椅裏,望著圍到窗格裏的星宿。我沒有要笑的笑;生來不會號哭,也不會製造一些淚珠裝點在臉上。吃苦並非人的天性,然而幸福的人卻將他頌為美德,因為他是幸福的;吃苦的人並非為吃苦才活,而是為活著才吃苦。夜是可怕的,但誰有權力因為可怕而輕生呢?

蛙,讓她盡興咯咯的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