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穀之夜(2 / 2)

他向小勤務兵搖著一根指頭。隨即從壇子裏舀出半瓢小米,高高舉在燈下,他咕嚕道:

“任憑你出一鬥黃金,我還得想想該不該賣……哪,將就著吧。”

一忽兒功夫,灶肚裏吐出火舌,生柴劈劈啪啪的響,冒出嗆人的煙。煙又蛇舌似的由小窗洞吐出去,消散在潮濕的山坡下。

火光照耀著人的臉,影子在不安的跳蕩。

馬著蹄腳,在馴順的呼喚。羊鈴渺然可聞。戴雪的山巒間回蕩著狗的吠聲。一聲牧者的呼哨,驚狼般馳過空空的溪穀。

“說是火車不用牛可是的嗎?”主人舉起被火光照耀得通紅的臉。他著眼,隨即又自己回答著;“那自然,火車是要用火的。啊提,啊提!”

他用草尖探進鼻孔,連串的打著噴嚏。

“你隻有一個人?女人也要漢子哩,老光棍。”

請他吸一支香煙,這樣便高興起來。他嚷道:“你吃白麵的人才糊塗!看羊的人隻要羊就完事。”

於是他大笑著,頭俯到兩膝間,似乎眼淚都出來了的。

吃過飯,打著飽嗝,世界便使人滿意了。吸著煙,老牧人說一個故事——這事已經埋葬了四年之久。

說是有過一個青年人,自幼喪失了父母。他有一個叔父;這叔父為別人看管六百隻羊,就住在這穀裏,那時叔父還年輕,他也隻是紮丫角的孩子,卻是一個很可靠的牧童。春秋天,從不忘使每隻羊受胎,又從沒有一隻迷失過路,還會唆使它們角羝。橫笛吹得尤其出眾。

有人問他:

“丫角,你長大幹什麼行業?”

因為他自幼沒有名字,所以相沿至二十歲還被這樣稱呼。

可是,那牧童卻望著青天澄澈的閃著烏亮的光的小眼睛,一瞬都不瞬,思索了一晌,終於肯定的回答道:

“丫角嗎,要做一個大兵。”

他是很驕傲的。

這幻想常在他腦子裏畫一條滿意的線,像白緞上沾著的朱紅絲線一般使他興奮,因為他看見過大兵的洋槍是勝過叔父的鳥槍的,連叔父也得承認。

丫角望著青青的天,飛鳥和流雲,望著繁星。日同月輪流的照耀著他。他想了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溪穀間應日響著快樂的笛和低微的山歌。丫角總成了辮,已竟是一個茁壯的青年人了。這之間,他獨自牧著六百隻羊,還打得一手好鳥槍。就用那叔父的鳥槍,他曾打死這山中頂凶刁的狼。

總之,他已竟是出眾的牧人,但對於當大兵的事,倒仿佛已經忘卻。快樂的笛聲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憂鬱的笛聲,像一個人低咽,有時又像歎息。

時光從不惹人留意,但從這裏經過的人,都聽見過那哀惋的歌詞:

“趁著要落的月光,抬起你的臉——雞還沒叫,多羞的婆娘……”

後來有人告訴叔父說,丫角在東山結識了一個青年的寡婦。叔父卻不相信,因為青年人是一個出色的牧人,從未離開過齧草的羊一步。

有一天,青年人告訴叔叔說,要到城裏去。

“羊呢?”叔父說,“又沒有事好幹,你要一把刀,托人買好了。”

青年人臉紅過一陣,卻道:

“看,不是到夏天了嗎。量幾尺布,你沒有布衫;再糴一鬥麥,五升小米:賣掉羊毛。”

這話打動了叔父的心。

一陣風那麼的,出眾的青年牧人去了,從此沒有下落。有的說,被城裏的駐軍誣為匪探,槍斃了。又有人說,丫角並不曾到城裏去,確是被東山寡婦家謀害了。但好記心的人,卻又說他吃糧去了的。總之年輕的牧人不曾再回到山穀裏來。為著三百隻羊,現在卻不得不雇用兩個幫手。而當叔父的已經年邁。

舍主人歎一口氣,沉默下來。他撮一點生煙草放進煙袋,呼嚕呼嚕的繼續吸煙。小勤務兵在炕上打著甜蜜的鼾聲,狗嗶嗶吠著,馬在嘶叫,山穀裏起著霧,一顆大星在東山頭灼耀,像漓水的珠子。

我巴望著天亮。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