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晚霞,馬降入彌霧的狹穀,一股潮氣冷冷的撲上來,正是春三月。
溪穀間悄寂無聲,是飛鳥已經絕跡的時候。極目一望,四圍枯草荒煙,三兩聲犬吠,像發於邃古,想起是草木同荊秦的世界,頗覺愴涼。但已遠遁大紅大綠的攘奪,而就洪荒溟的境地。
砌路的石塊,經過久遠的年月,磨得滾圓光滑,又因為剛下過雨,馬踏下去,蹄腳時時溜開,可以聽見濺起的水聲。
初次騎馬,便需要拿出一點工夫,究竟性命攸關,兒戲不得的。因之也就容易疲倦。倘是一名馬兵,他該怎樣呢,我想不出。馬打著響鼻,是已經疲勞不堪,但依然載著折虐者,困頓的邁著步,在昏暗的夜色裏前進。
狹穀裏隻有蹄聲,岑寂和懶倦。
我不是馬兵,自然也沒有坐在韃橋上睡覺的本領。望望天色,星鬥像結串的鈴兒,在風聲裏簌簌的搖蕩。
有著這樣的馬,又有著這樣的夜,是痛快的。不曉得去路,有馬;迷失了方向,有馬;認不得宿處,也有馬。可是,不敢再安適的想下去了。它是這樣的駑馬,達!達!達!
那個小勤務兵咒罵著馬,發著牢騷,我想最好給他一枝煙,占住他的嘴巴。
馬在一個巒腳下轉了彎。有水流,有橋,是遭山洪衝坍了的,水在橋下呀呀的流。同水流一樣,倦乏的人,這時是迷茫的,歸海歸湖亦都聽其自然。
夜色下,山嶺沉默著。路越走越長,下宿的地方實在不敢想。在這樣荒蕪的山裏,早將一切交於馬了。人的崇拜神,仿佛也就是這樣。
“啊,火!”
小勤務兵狂喜的叫喊著。那神情,假如是白天,會看見很像發見新大陸的哥侖布。
是那樣的火,在山坳那裏,紅色的,一明,接著又暗淡下去,也許是人家,也許是求神者的香柱,也許是賊盜的火亮,……
忽然響起令人悚然的呼哨,像獸類的長嘯四山回應。馬受了驚,打著虎坐,仰起頭,鬣毛都聳了起來,唬唬的噴著鼻子。在這樣的山裏行走,又適逢這樣的夜,頭皮的確會發麻。倘遭逢劫盜,已不僅僅是馬的問題。倘若自己是好漢呢,就說是鑣客之類吧,也照樣打起呼哨,或大叱一聲“呔”,也許不必化買路錢就可以得到安然通過的路:縱不然,總也還可以壯壯膽子。然而——還好,小勤務兵伏倒韃橋上,終於聽了出來,他驚魂未定的說:
“啥個舅子!你聽。”
風從左首吹來,可以聽見極幽微的鈴聲,大約是牧羊的,惴惴的心這才放下半個。
掌燈照我們上去的,是牧羊人,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老者。那老人著一件羊皮短褐,鞋是古代的樣式,很頑固的家夥,走動咯咯的響,由那寬厚的肩膀,看得出他是不怕小毛病的人。
得了眼嗎,它;他用手推一把鞍橋:“這樣的孱頭貨,哼,他不會比我跑得快!”
他照我們進去。
小屋幾乎全以石頭築成,地是用灰石捶平,像三合土鋪起來的,然而更增深了冷清的氣味。在潮濕的後壁下築著泥炕。牆角那裏有一小泥灶,上邊齊整的掛著食具。灶下放一木墩,係由一株大樹的下部鋸下來,供切麵菜之類用的,可是上麵蒙著灰土,大約已好久不曾用過。據說西班牙的深山裏有一種宿亭,以備趕不上宿店的跋涉者或流浪人過夜。打量著這小屋,那牆壁,那冷灶,那灰土的氣息以及沾沾的濕氣,不是正和西班牙的宿亭有幾分相像嗎?
羊舍主人將小油燈掛到牆上,在炕上坐下,手指伸進一隻黑磁的小罐裏,摸索了一陣,撚碎一撮生煙草。
“弄點吃的來,老家夥。”
小勤務兵暴躁的推了他一把。
但是主人依舊吸煙,低著頭兀自不動。
“你頭上沒有長出角來,”停一刻,他磕著煙袋,傲岸的說,“要打尖嗎,趕過去有鋪子。就這樣的膽子,哼,你是雞窠裏養成的。”
搓著粗糙的兩手,老人的神情非常憤懣。
但等向他道歉之後卻一聲不響,爬進炕下拖出一口瓦壇。
“中什麼用,你看?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話可對,先生?唔,要不碰見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