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印象往往是錯誤的,因為人類聰明,而我們又太自信了這聰明。
夜已經深了。空氣陰寒浸人,充滿了沾沽的露氣。被安排進一座小屋子裏,說這是下處。屋狹小陰濕,有破舊的桌凳同床,牆頭白堊紛紛下落,泥地濡濕,似乎是已變成了黑色。總之,這下處它雖沒有森林的雄茂,卻同森林一樣憂鬱。這裏有濃厚的黴腐味道,是從剝落的牆上和陰暗的角裏發出來的。
“這是怎樣的地方,在世上又占著怎樣的位置?”
這樣想著,感到非常的不安。但除了一股古老的氣息,暗寂的,空空的,這裏什麼都沒有,也想不出究竟應該稱做什麼所在。
我隻知道小屋有兩個窗洞,因為糊著紙,並不通空氣。尋出一枝煙抽著,將小屋重新打量了一番,覺得又熟悉又生疏。原來我是從門裏進來的,那兩扇用一寸厚的木板做成的門,油漆得很厚,發出使人不快的光,古老而又晦暗的光。那門在屋的一端開著,通向另一所房子。起初我覺得是落腳在一家客舍裏,然而天井裏沒有騾馬的呼喚聲,也聽不見馴順的蹬腳聲。
一盞油燈放在桌上,不斷的冒起煙,火光很昏暗。我背燈坐著,望著地上的影子。影子搖晃著,在誘引我。不知什麼蹊蹺,一麵顛著腳尖,一麵想,從壑穀裏突然闖出人同馬來,手執火把,且高聲呐喊著……想得很遠,而且很多。
夜幽密的罩著這盆地,是那樣深。寺裏的鍾聲響了,平靜又古老,為著什麼而呼喊似的,嘹亮的洪壯的鳴聲越過山嶺,送入荒穀。狗怯怯的吠嗥,因為空氣潮濕,顯得格外遲鈍。在這樣的地方,狗是時常被驚擾的吧。不知何時起,一個聲音在曠野上呼喊,那是不變的叫聲,也許是招引他失迷了的羊群同孩子。那呼聲寂寞的,像一隻孤單單的雁的影子,落到不可知的地方去:因為是不斷的吆喝著,更像呼喊在幾世紀以前,現在古董似的無意間被人發掘了出來。
我重新取出一枝煙來燃上,仍不動的坐著,在期待什麼似的。
雖不曾到過西班牙,但是已經想到西班牙。我走進沒有月亮的夜裏,去聽那曠野上的呼聲……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