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抓傳(3 / 3)

怎樣想的呢,他竟逼狗學人的樣“親一個嘴”!

一次在離村子老遠的白楊墳裏,空氣是芬芳的,充滿野外的香味。草地上開著金色的同粉紅的小花。一切都沉浸在下午的安寧裏,沒有血,沒有淚,沒有哭泣,沒有咒罵,沒有瘋狂,也沒有人來騷擾,展開著自由的廣大的原野。老抓望著流雲,聽著飛鳥,老抓破天荒的唱一隻“下邊”的歌。忽然他停住,卻大聲呼喊道:“小兒!”莊稼叢裏應聲衝出他的狗來。

“模糊臉,你照照鏡子,你模糊臉。多醜啊!坐下,坐下,對了。”他低低笑著,用手指著那狗的臉。又說:“你捉的兔子呢,唔?自己偷偷吃了?不要你了。不要了,這樣的饞嘴?”

好像正對著一個人,他一句句從畜生的眼裏取得解答。我望著這場麵想笑,可又勉強忍住。他的形象是多麼的光輝嗬!

“你荒唐慣了,”停一刻又說,“幾時娶老婆呢,小兒?不行,有十七八的人家也不嫁荒唐鬼!荒唐鬼!……”

你也許認為老抓是呆子。你試著舉例:一個孩子不是會鞭著石頭說:“你走哇,走走我看,”跨上竹竿當馬騎的嗎?再不然是覺得這個人醜極了。這正和我們鄰居二大娘一般見識,當老抓走過時,總笑嘻嘻表示出:“嚇!多麼古怪的老家夥。”

冒過風浪的人善緘默,失意的人愛醉酒,老抓卻迷戀著六顆骰子。在賭博場上,他確實算得上一條好漢;每逢春節,半個新年沒過他便擲骰子輸掉全部工錢,安安穩穩躲進馬房裏去害病。他決不欠賬。那時他隻是安靜的躺著,貓跳到他的鋪上念經;狗舔他的手,牲口餓了,他無精打采起來拌上草。拌完草又倒下去。睡那麼兩三天,他起來了。

有時他也真的會害病;但是他既不信神鬼,也不信醫生。他一脖子死筋和病拚命,每次都打勝仗。他沒有死。他又那麼壯。

要說老抓的毛病,那可就多了。臉上原暖融融出著好太陽,會忽然陰了天。有一回正收割小麥,意外的他低聲對廢宅主人說:“不幹了。”

“為什麼呢,這又是!怎麼早不說?”

“不為什麼。就是不幹了!”

他彳亍上了自由的路。

第三天我發現他已經重回廢宅,寂寞的在牛槽下嚼著飯。我感到抑鬱。因為那時我還不懂,我還沒有聽說過他青年時期的戀愛故事。他的又回來,大概是看見青年時期的愛人,現在的二嫂,心裏太難受吧?

此後我還看見六十多歲的老抓。我想問問他戀愛的經過。可是等我剛開口,他便拿起鐮刀,徑往地裏去割穀,背後留下旱煙袋裏冒出的一股青煙。我望著那後相,忽然省悟到——

“一個秘密的靈魂,然而是和平的靈魂。他需要單純的生活!”

然而我的想法也許不對。老抓是懷著一心隱傷,馱起滿肩不幸,早已忘了說話的必要。否則他也會大喊:

“你們吸幹了人家的血,還造花樣打擾人家不安,你們這些混蛋!”

也許世人是對的,老抓是個魔鬼。善良的魔鬼。因為他不頌揚節烈,不輕視淫奔,也不勸人做奴才。他沒有拿禮教嚇唬過少年。他一生熱愛自由,憎惡繁瑣,生活卻給他戴上無形的鐐銬。

他就戴著這鐐銬,立在流光的海裏,人的海裏。歲月逝去了,人也逝去了。他孤立著,永遠年青,讓鄰舍們為著雞、貓、狗的事去爭打。

一九三六年六月

選自《蘆焚散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