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來的呀?客倌。”
當他說明來曆,村坊上起了一片驚呼。沒有人還以為抓子活在世上的了。
世界已經過一次變動,全改了模樣,連他自己。
小抓走時帶著一個青春,他拿那青春換回來一個中年,一脖子邪性,一口“下邊”話。他本不是尋寶的人,還學上了“不能跟錢過夜”的脾氣。
人好就好在會忘上麵;哪怕恨死了那個地方,隔的日子一久,也就覺得還有點可愛。假使推測的不錯,抓子也正犯了這症候。歲月既遣散盡一股躁氣,時光的浮塵又暗暗遮掩住人間的怨懟,胸中的鱗傷;於是田野上的笑聲,平原的風光,故人的麵貌又在他心頭顯現,燒起懷戀的火,他想看看故土可還是當年的樣子。
抓子既到家裏,哥嫂已經養一堆兒女,論理他該回頭走路。可是他沒有。他留下了,做了故鄉的客人,充當一名長工。
據說抓子兄弟之間極和好,錢財上從未發生過爭執,那位曾是戀人的二嫂又對他特別關切。這樣說,愛情那永遠青春的影子還一直封存心裏,他秘密用心血培養著那朵花;不生長也不結果的花,在遼遠的過去裏灼耀著金色的星火,流放出薄暗的芳香如煙。
抓子耽擱在充滿生命同情愛的回憶中了,世界卻不曾煞住腳步等他。故人已非走時相處的人,那時都多麼年青呀!好像隻一場好睡,全成了卑瑣的老頭子。他以孩子的愛惡做著事,也許自以為還像白駒似的年輕,年少的卻遠離了他。他喜歡孩子,哪知變得孩子也生了怕心:古怪的老家夥!他隻好從人群中退出,獨自躲進想象的莽原上去消磨日子。人家各有相好,這是說“連秦檜也有三個朋友”;他呢,在家鄉算一位客人,像一隻獨行的貓。他有著機密的靈魂。他坐到簷下,那裏便升起炊煙;走在路上,旱煙袋是一路呻吟,但總不大開口。
他愛著狗和貓。
世人當初曾以“朋友”相看的,我想——終於無法了解。把他交給魔鬼,暗暗嘲笑去了。被愛情蹉跎的老抓,也從不明白這個為雞貓狗爭吵的世界,把他輕輕交給魔鬼,讓那些苦惱的人為屁大的事去拚命。他立在和平地帶吸著煙,轉動著小眼睛看他們肉搏。
“自家親兄弟,”他低聲自語道,“打出什麼油來呢!”
但他依舊平靜的吸著煙,轉著那隻小眼睛,守候這出全武行了結。然後他彳亍的走回廢宅。
廢宅當然是沒人住的,就好比一座古刹。他就是那惟一的火頭僧。夥伴是一槽騾馬和牡牛,兩條狗,一隻貓。
一到晚上,老抓將食物弄進來,畜生們歡迎了他。牲口在槽上慢慢的嚼,他在槽下慢慢的嚼,狗這邊嚼,貓那邊嚼,情形像一個小家庭。他的貓、狗也和平相處,從不相打。飯後一袋煙,是他一日中頂快活的時間,一場談話也就從此開始。
“哪裏去撒了一天野,姑娘?”對於那貓,他總是這樣的稱呼。煙鍋吱吱的叫著,他眼裏放著光,慈善的好像會說話。
“唔,”他自己回答了,“捉一隻老鼠。還有呢?”
當他發現狗也等待愛撫,便將貓輕輕放上床。“念經去吧!做姑娘的念經,沒見過!不要臉,不要鼻子。”他對那貓還照例加一番訓誨,說是明天要起早,畜生懶了也不行。
“你們倆呢?嗯?”他問那兩條狗。
兩條狗一齊向他撲過去,搖著尾,唧唧的叫著,嘴就一直往臉上伸。
“急了,急了。不許胡鬧!”他打著哈哈。將它們攬脖子夾住,一麵摩挲,一麵說:“打了架嗎?打在這裏?唔?盡不聽話出門胡闖……這是身好皮襖,冷嗎?不會冷的,穿著大皮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