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抓傳(1 / 3)

在那裏永遠計算著小錢度日,被一條無形的鎖鏈糾纏住,人是苦惱的。要發泄化不開的積鬱,於是互相毆打,父與子,夫與妻,同兄弟,同鄰舍,同不相幹的人;腦袋流了血,掩創口上一把煙絲:這是我的家鄉。

我不喜歡我的家鄉;可是懷念著那廣大的原野。

有時也想,假使一直生活在那方小天地,現在人會變成怎樣。這時麵前便出現了那個長工,他叫老抓。

夜色密覆的廢宅,四周圍繞著廣大的荒園。崎嶇的園牆,泥土經不起風雨剝蝕,已經頹坍不堪。牆角下生長著樹蓬,地麵坎坷潮濕,這裏一段朽木,那裏一堆爛草,暗暗散發著黴腐氣息。夜已深。空中蝙蝠軋軋的飛。老抓手執長矛,穩重的步伐在荒園裏逡巡,狗在左右打溜。那模樣直像一個古代城堡的守衛。他偶爾立住靜靜的了望,看看老榆樹上的鴉巢,看看遠處的星鬥,好像站在高山上,前麵正展開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城。這時一隻喪家的狗或夜行的貓跳過牆缺,他的狗就衝上去,他則一聲不響又繼續向前巡邏。

我的認識老抓是在十年前,他到廢宅來當槽,就是喂牲口。這個人瘦瘦的臉,突出的下巴,沒有髭須;額骨在眉梢那地方特別棱起,眉毛也隻有稀疏的幾根;小眼睛,看不出什麼靈光,可是挺有力,不倦的射出生命的火花。那一臉坎坷的肌肉,凝固的倔強執著,全部像一顆燧石。

那時這顆燧石已是五十歲上下的人,飽嚐了人情的冷暖,經曆過世事的大小變遷;但歲月沒有衰老這個人,馴服這個人。他工作,他走路,腳手全同年輕人一樣輕便,總聽不出聲息,一身的邪精力,充溢著野性的鋒芒,好像連時光也怕他,不惹他,隻好偷偷躲避開從身邊溜過。

總之,是一個想也想不出的怪角色,一個魔鬼的化身,曠野上的老狼。

最初他的一口“下邊”口音,把我帶進了幻想的世界。總以為他是漂洋過海的異鄉客人,一定見過不少世麵,如我那年齡所聽說過的;靜的河流,白的帆,湖上的水怪,大草澤的黑夜,打呼哨的強盜,唱采茶歌的婆娘,開風流店的姑娘之類。還有一種生活在這方小天地間所共有的觀念,對於流浪漢的不信任,覺得是另一天底下的人,靠不住。看這模樣又好像什麼全做得出,也許會殺幾條人命,也許放一把大火燒盡全村,也許什麼更驚人的事,然後乘著黑夜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然而我揣測錯了。後來才曉得老抓原也是本鄉男兒,出生於一個莊稼人的茅屋裏的。行五,也是最後的小子。

這中間便發生一件動人的故事,決定了老抓的一生。

老抓當時名叫小抓,也叫抓子,原是個快活孩子,頗有點野性。夏天給牲口割草,瓜田裏嚇嚇烏鴉;秋季燒起野火燒白薯;暮春則從老屋的牆洞裏掏出鴿雛、麻雀,養在籠裏,打攪得斑鳩也休想安寧,終年搭進孩子夥裏,打架,吹哨,唱路戲,衝進遠處的小河洗個野澡,一看見兔子便一片鼓噪,邪許聲震驚原野;這樣他平安的送走了童年。

一交上青春,表麵是老實,心裏可更不穩靜;走路唱著小曲,聲音激越的打著顫,心裏的鳥兒開始叫了。這根“沒羽箭”拋棄了麻雀,丟開了鴿雛,一意去尋能言鳥。

他打得的鳥兒是一個平素相識的姑娘,而且火熱的愛上了。心下自然甜蜜蜜又酸溜溜,說不盡的味道,弄得人不曉得是笑好,是哭好,隻想生出翅膀飛上青天。覺也睡不成;偷偷將被窩向莊稼叢裏一丟,便趁著黑夜去打野。

鬼知道怎樣安排的,那個五弟的愛人到時候嫁到他們家裏,竟做的是二嫂。青年的小抓既在愛情上栽了一跤,便默然離開家鄉,獨個兒到江湖上去放蕩。

為著忘記不幸的遭遇,消遣傷心的打擊,當初也許抱過同這片小天地永別的決心。他在“下邊”無聲無息混了二十年,不曉得是怎樣的誘惑,一天晚上他返回故鄉。他忍不住時時回望著裏野。他打聽著路徑。人家以奇異的眼光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