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嗬,大西瓜嗬!”
“賣西瓜的!”你的父親跑出去了。
但是這一回他買來的是杏;你自然也分到一份。你拿了你的一份走進另一個房子,你自己的閨房,小心的把它們放到抽屜裏。到了上午,你的弟弟和妹妹從外麵跑回來了。
“小五,小六。”你這樣像一個大姐的招呼了他們。
於是你打開抽屜,裏麵有兩本書,一方還沒有繡好的枕衣,在抽屜的一個角上有一隻小盒,裏麵放著絨線。一股香氣飛出來了。一顆,兩顆,你數著紅的,像搽著胭脂一樣的杏的數目,往每一個向你伸出來的小小的掌心裏放了一顆,接著又是一顆。
漸漸的你更長大起來了,沉靜的,溫柔的。你有黑的大的眼睛,你有花樣的兩頰。
“更美麗了。”他們說。
有一次,我到你們家裏,你躲起來,你躲到你母親背後,你害羞了。你長得像一個大姑娘,我應該說阿真姐其實長得早已是個大姑娘了。生命對於你成了一個謎語,你開始感到一種迷惑,一種神秘。這時候你思想的更多,另一方麵你說話卻更加少了。我們怎麼來說明一個少女的命運呢?不管用什麼方法,這在我們不都是太殘酷了嗎?
日本人的鐵騎於是驚醒了這廣大,單調,靜寂的平原,阿真姐,你離開了家鄉,從此你就和你的親屬失散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樣憤怒,實在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從來不曾想到一個少女憤怒起來時是怎樣情形。不久你就加入了一個傷兵醫院;我不明白你加入的理由:是要為這個爭取自由的國家盡一點力,或者是你看見成千成萬的受傷者無人看護。但這有什麼關係呢,這不是一樣的嗎?你穿上綴著紅十字的白衣,戴上綴著同樣的紅十字的白帽……我能夠想象出嗎?一個生著濃濃的長眉,大而黑的眼睛,小小的嘴唇,花樣的兩頰,一個溫柔、無言、美麗的少女,在薄暗的屋子裏,在彌漫著酸素和膿血氣息的屋子裏,為這些受傷者換繃帶,侍候那些殘廢的吃飯飲水,一方麵又簡單的用極低的聲音說著話。
一個美麗的少女就這樣撤退下來了,沒有馬,也沒有車。說到這裏我想起一件事,那些經過長途困頓,因為偶然的感興而要下去跑跑路的,打著紅麵頰的小姐或少奶們……我感到一陣悲哀,一陣說不出的悲哀。你自然從來沒有想的這麼遠過。你橫過一省一省治下的土地,橫過一省一省的邊界,阿真姐,你的從來沒有一次走過三十裏路的腳磨破了。現在我看著你的來信。
“我沒有固定地址,這信你也不必回答,你也許根本就收不到。”
你說的是這樣決絕,這樣痛苦。我惘然望著這些字,這些潦草的,大得有些像媽媽,比起大的來,小的又小到有些像女兒的字,你是坐到路旁的石上寫的嗎?或是在一家祠堂裏,在一座破廟裏,在一張沒有油漆過的板桌上寫的呢?
這些困苦——雖是無人眷顧,雖是處在四顧都是陌生者中間——也沒有消磨一個孤零零的少女的向著生的願望,其實即使是敵人的炮火也不會嚇住你的,因為他們畢竟是敵人;可是那些粗暴的受傷者,或者是一個在醫院裏混飯吃的流氓傷害了你的自尊心了,傷害了阿真姐的自尊心了。你因此氣憤地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我後悔,要是我可以後悔,我覺得不生成人要比較好些。”
我說你說了你不該說的話,這是因為你還太年輕,你不了解這複雜的社會。雖然全國大多數人民對侵略者早已積壓了滿腔憤恨,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還缺乏教育;至於那個少數,他們是更會腐爛下去的。
你又說:“生命假如是燈,在深夜裏,在荒野上,它正在閃動……”
我似乎曾經說過,也許我將在另一個機會說,每一個少女——也可以說是每一個青年人——都應該是一個圓滿。我說“應該”,是已經指出我們得不到,我們不能維持一個永久的,甚至較長久的圓滿。因此我們才更加覺得生命的可愛。同樣的理由,阿真姐,豈不正是因為世界上有著缺陷,豈不正是因為有悲苦也有歡樂,或者是——有悲苦也應該有歡樂,我們才要活下去嗎?
現在我們且來更正,我們應該說:生命對於我們的朋友是一盞燈。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上海
選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