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日子中,每天總是這樣的,太陽從東麵,從山樣的樓房後麵升起來了;然後,又慢慢的,在山樣的樓房後麵落下去了。
這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阿真姐的信。一陣悲喜,我不忍說是傷痛,我坐下來;我應該首先告訴你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不知怎的動彈起來了。
我把它拆開。一個朋友坐在搖椅上這樣問我:“從轟隆轟隆中來的嗎?”
“也可以這麼說。”
“你好久都像期待著什麼?”
“好久。”
“有沒有好的消息?”
“……”
我讀著你的信,寫在廉價的新聞紙上的,橫過了好幾省的邊界,幾乎在路上走了兩個月的阿真姐的信。這是一個好的消息嗎,或者是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壞?許多天以來,這年頭兒總使我們等候“無恙”,一麵惴惴的懷著不安。在深夜裏,當我睡醒來的時候,有時是在黃昏,我特別清楚的想起我們的親舊:大舅爺的軋花機還軋軋的響嗎?忙三叔還在擔著他的雜貨挑子嗎?桂姐也還有工夫在嬰兒的風帽上繡花嗎?這些人都是我們的相識,我們的鄉鄰。並不是我們不關心那些我們不熟識的,生命總是可愛的,而是我們不曾和他們相處過,我們想象不出他們的麵貌。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僅僅在報上,在通訊裏,在想象中,我們知道有人在廝殺中死,有人在顛連困苦中死。人們的生命落下去了,泯滅了,猶如秋夜的流星不見了。
這時候我也想起你,阿真姐。你是生長在鄉下的,在一個坐落在平原上的村莊裏。現在我還能想見那新起的院落。這地方原來是一個小園,一片廣場,再加上一座樹林。人們有一天將樹林伐了,將菜園的圍牆平掉了。接著人們就大興土木,建築了兩座屋子,在瓦屋裏住著這人家的主人,在另一麵,在臨近大路的草屋裏喂著牲口。
“一個地主的宅第是這樣的嗎?”當你看見這篇文字的時候,你也許會這樣問。
“是的,當初就是這樣的。”
而且那時候是這樣荒涼。立在瓦屋門口,從人們匆促中弄起來,幾乎連一株小草都還沒有來得及生長的毫無生氣的庭院裏,人們可以遠遠的望見曠野;從曠野上,人們也可以望見庭院。
這回想給我帶來了憂鬱,生活在無際的平原上所常有的。你就在這單調的,和平的,靜寂的空氣中生長著。等到你長到三歲,這是你的生命最危險的一年,腦貧血把你跌倒了,跌到門限上了,直到現在,在你的兩條濃濃的黛眉中間還留著一條疤痕。一個讕言的女巫因此就說你是“泰山奶奶”——一個使我們每個孩子聽起來都會戰栗的可惡女神,她說你是她的女童,她已經看出了你的美麗。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這裏我特別想起你們家裏的兩棵樹。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到那裏去過了。在你們家裏已不止有兩座屋。當秋天來時,那瓦屋門前的棗樹可是能打下來五鬥棗?在另一個角上,當夜晚起了風的時候,那榆樹也能夠呼呼響了嗎?你就是像那些小樹一樣生長著的,雖然你並不像那些小樹。因為它們比較喜歡吵鬧,你則偏於沉默。
你很早就有了這種傾向。
“這個怪癖的孩子!”他們說。
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已經有了自尊心。這是許多成年人,甚至是那些被尊敬的德望長者所缺乏的,人們很要麵子,但是比起麵子來,人們更喜歡金錢。尤其是在數千年來被當作家畜馴養著的婦女中間,自尊心這東西幾乎早已消滅淨盡,簡直可以說完全沒有。真不是這樣的嗎?當你玩耍的時候,當你用瓦片,毽子,或者是線球和村姑們競技,一個村童向你們搗亂。於是你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的站起來,鼓起了小小的好看的嘴唇,你憎惡的望著他,有時是多數的他們,接著你輕蔑的瞪了他們一眼,你傲慢的不聲不響的走了。
你——阿真姐,你在單調,和平,遼闊,靜寂的平原上,采擷著那些生在田裏的野花;當潦天來時,你又脫去了鞋,波波的用腳戲弄著水。就這樣你長大起來了。你不像你的父母,也不像你的兄弟,你比他們公平,你的少女的心比他們仁慈。
我想舉一個最小的例子了。在夏天,在除了陽光和樹蔭幾乎再也看不見別的什麼的街上,一個小販遠遠的來了。他用大而幹燥的,使人嘴裏流水的聲音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