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下午的大道上疾馳著,一個平靜的禮拜六的下午。路上是靜寂的,兩旁植著法國梧桐,枯葉偶爾一片兩片的慢慢從空中落下來。從車窗裏望出去時時閃進來遠處的,清澈的,十月的天空。
在我旁邊坐著周大年先生,一個肥胖的,樂天的,呼吸時總要透出聲音的,臉上永遠浮著童真的笑容,他的相貌說明了他是既會吃而又會睡的人。不管是從他的豐滿的手指上,他的突出的肚子上,他的畫出一條可愛的弧線的嘴唇上,或是從他的沉重的眼皮和多肉的下頦,無論誰看了都會以為上天的創造他是為了滿足,或者我們不妨更恰當點說,他從來不曾抱怨過世界上缺少一樣美味。
我們沉默著。
當車子偶爾顛搖了一下,或當轉彎的時候,那懸在周大年先生胸前的金表練便快活的跳動起來,溫暖的,絨似的陽光穿過車窗照著他放在圓圓的膝上的像發了酵的手背。
“多麼好的天氣!”
他動了一下說。
“有時你真覺‘過眼雲煙’……是去年,不,是前年秋天了,比此刻略早一點,我們還跑鬼見愁。你自然知道這兩個傻小子:傅子季和我。我們臥在山頂上,四圍是荒草,白雲從我們上麵飛過,陽光照得我們一步也不想走了。我們不動彈的躺著。我們喝了半打啤酒。”
周大年又欠了一下他肥重的身體。
“現在我還記得,我隻看見傅子季哭過兩次,其實我一生中也隻看見男人哭過的這兩次。我們喝了半打啤酒,‘和尚夥計!’你也許還不知道和尚是我的奶名。他這樣喊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出便忽然流下淚來了。他打碎了一個酒瓶。現在我還能清楚的想起那打碎酒瓶的地方,我們躺過的地方,在一塊大石旁邊,從那裏可以望見下麵白茫茫的湖水和藍藍的一線遠山。”
“你覺得他會不會喝醉?”
“不,不會。”
“這就怪了:難道他也有不如意的事嗎?”
周大年瞟了我一眼。我想起這一對朋友:瘦長,打扮得花花公子似的,穿著整潔的西服,灑著法國香水,眼睛總愛去瞟女人的——傅子季先生;另一個肥胖的,不修邊幅的,因為裝滿了滿足而球似的挺出著肚子的——周大年先生。當吃過晚飯之後,一日中最令人滿意的時光,這一對朋友出現在燈光輝煌的將軍大道上了。他們爭吵著,戲謔著,用小學生的口吻去招呼散步的陌生小姐們,有時他們故意踩了一個白俄老太婆的腳踝。
於是忽然間,人眾中發出了鳥兒樣的笑聲和嚷聲。這一對獨居者可以說完全是對比的,連他們的醜陋也生成是對比的:傅子季先生骨瘦如柴,像一根秋末的黃瓜,周大年先生卻恰似一隻驕傲的茄子。然而一種韻律,當他們在一道的時候,你從他們中間可以看出說不出的生命的和諧。
“奇怪!”
周大年像是思索著什麼的,不轉睛的望著車夫的脊背,或者什麼都不曾看,僅隻是向前麵望著,喃喃的誰也不對的說。
“奇怪!”
他又說了一遍。車子沿了下午的大道進行著。他從口袋裏拉出手帕,一塊快變成灰色了的手帕,他用力擰擦著鼻子,唧唧的響。
“我們是往那裏去的呀?”
他迷惑的瞅著四周,一麵將手帕放了回去。
“有時你覺得很奇怪;禮拜二我們從百樂門出來,他在那裏跳了十五輪舞,時間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他說他有一件緊要的事情,‘留神你的大衣呀,夥計。’我還取笑著他;他朝我的脊梁上打了一拳,我們便分手了。”
“他沒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一點都沒有;他是常常這樣的。”
“當夜他沒有回家?”
“你知道這就是我所後悔的;我後悔我沒有阻止他。第二天十點鍾我到他家裏去,陽光已經照到梳妝台的大鏡子上麵,傅子季還在床上睡著,眼圈是藍灰色的,穿著昨天晚上的衣服——”
我感到一點惆悵。
“這樣他就完了?”
“這隻能怪他自己!”
周大年歎了一口氣。
“我們在巴黎的時候,醫生曾檢查過他的心髒,他的心髒有病,他的心房的出口比平常人的狹小。你沒有注意他很容易激怒嗎?”
但是要說明一個完全沒有信仰的人是很困難的。在別人,你可以說一切人——生活都有一根支柱,或者說一個目標,而這位傅子季先生,這個坦率的,多疑的,小器的,和善的,楚楚的打扮著自己,灑著法國香水的英雄,他的馬是跑到那裏去的呢?他自己曾經想到過嗎?我說他有一點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