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2 / 3)

“假如他是一塊石頭,白色的,他還有最刺眼的一星忌刻。”

“你說的並不完全對。”

“那麼你不覺得他的本身包含著不可解的,譬如我們說‘不大和諧’那種東西嗎?”

“是的,是‘不大和諧’……”周大年挺直身體,他說傅子季先生的一生是一個悲劇。他的父親是一個地主,一個頑固的專製者,他待傅子季非常苛刻,他打他,時常不讓他吃飯,直到他十三歲的時候才把他送進學校。當他進了中學,他每半年隻給他三十塊錢。後來也就是因為這緣故他才到法國去的,那是正當歐戰之後,他們在裏昂做了兩年多工,傅子季積蓄了四千佛郎於是他們到了巴黎。

“他在那裏進學校嗎?”

“他進各樣學校。”

“並且那裏有的是女人!”

“到處都是年輕寡婦和嫁不出的少女。”

但是最後完成這悲劇的要素的還不僅僅是女人,乃是忽然衝來的新的思想,別人的思想。

“現在你可以明白,”周大年說,“為什麼連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汽車仍舊在兩旁植著法國梧桐的靜寂的大道上向著西區疾駛。秋日的陽光照著路旁的矮籬,樹木,庭院,所有的窗都在明亮的陽光下麵打開著,我們時常望見窗戶後麵的,在翻著畫報或電影廣告的主婦的前額。

“於是我又第二次看見男人哭了,”周大年繼續講道,“男人的哭是很有趣的;看著自己的朋友哭泣,不是很有趣嗎?尤其是傅子季——完全沒有忠義觀念的人,這時候,一霎間你發見了人類常常引以為恥的至寶,你可以看出他孩子時期的某種表情。”

“如此說你是把男子看成有幾分英雄成分的了?”

“是的,我以為應該有一點英雄成分……我把他送進醫院,因為公司裏事情忙,我隔了一天沒有去看他。是前天上午,我請了半天假,我為他買了水果,還有花……醫生剛剛施行了最後的手術,他僵僵的躺在床上在抽倒氣。他的一邊的眉毛動著,意思是想責罵我,我想。他沒有成功,沿著他的眼杪就是大顆大顆的滾下來了熱淚。‘我們應該像平常一樣,夥計;你不害羞嗎?’我抓住他的手。——‘我想起我的一生中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我們都沒有做過,可是我們仍舊活著,隻要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了。’——‘我對不起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太太。’傅子季從來沒有這時真摯過的,他緊緊的握著我的手——”

“怎麼,你說他已經娶了妻子嗎?”

“他十八年前就和一個比他大三歲的鄉下少女結了婚。”

“可是他無論對誰都否認這事,而且他正在戀愛?”

“他愛天下任何女人。”

“你覺得這事會不會使沈玉麗難堪呢?”

禮拜天我還在公園裏看見她和傅子季一道散步。這位沈女士有一顆小小的頭,一雙黑的總是流動著的眼睛,臉上搽著粉,打著紅的麵頰,為了證明她還隻有二十一歲,然而有時她弄錯了,女人總是常常喜歡弄錯的,她微微傾側著頭——一個恰合乎少女的好看姿勢,她一麵又說著二十五年以前的舊話。她的身世是永遠變化著的,生活是豐富的,就是那種使我們常常感到不舒服,春天的花朵似的演著悲劇,以夜為日的都市裏的所謂小姐。

“我想不會。”

“他真的懺悔了嗎?”

“誰?”

“傅子季?”

“很難說……但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們又沉默下來了。車子越往西行駛周大年先生似乎也越發不安。他時時動著,輕輕的咳嗽著,一路上不住的用手帕揩著前額和臉。

“有時你覺得像一個謎,譬如一個人前天還活著,忽然已經不活著了。”

“不過也還有比死更不可解的。”

“的確有。”

“你不曾看出他要死嗎?”

“不,不曾。”

“禮拜二上午——就是你們去百樂門那天上午,他還約我今天到路易十六去吃夜飯。”

“並且他也約我。”

汽車在殯儀館前麵停住了。我跳下車去,一麵伸了手去扶周大年。他推開了我。

“我要跟他說,跟傅子季說:你睡的好啊,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