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3 / 3)

周大年向我弄著眉眼,同時笑了笑,很活潑的自己跳下車子。

有時你的確覺得像一個謎,譬如一個人昨天還活著,忽然不活著了。我想著我的朋友剛才說過的話。陽光輕柔,明亮,溫暖,充足的照著大廳前麵,這是一片像花園的寬廣的草地,你感到和諧,一種近乎沉醉的自然界的和諧。兩個穿著白衣的小孩正在氈樣的草上滾著,笑語著。從大廳裏送出一陣纏綿的,哀傷的,嗚嗚的笛聲。

我們來這裏是做什麼的呢?

我們本可以穿過草地走,但不知什麼緣故我們卻遠遠的避開。我們循著正路,一個殯儀館的仆役迎著我們,他恭敬的向周大年鞠了躬,然後引導著我們繞過大廳走上一條長廊,最後我們在長廊盡頭停下來。這是一所紅色的——有時使人看起來比黑色更不愉快的紅色——永遠關著窗戶的房子。

那個仆役在一串鑰匙中找著鑰匙。

“有人來過嗎?”周大年問。

“沒有,先生。”

他又鞠了一個躬,一麵打開門讓我們進去。彌漫著花香和漆味的空氣是陰冷的,沉重的,不流動的,我們終於在整齊的排列著的眾棺之中找到了穿過漂亮西服,灑過法國香水,禮拜二晚上還跳了十五輪舞的傅子季先生,一口金漆棺材。

仆人手中的鑰匙叮叮響著。

一種悲哀,其實我倒不如恰當的說一種死的靜寂;我們為什麼要悲哀呢?難道是我們有什麼對不起死者的地方嗎?難道是因為死我們更加愛一個人了嗎?難道他的死死得不恰恰是時候嗎?或者是因為“昨天活著,今天忽然不活著了”呢?這是多麼荒唐啊!

我瞅了瞅周大年先生,他的嘴唇好像因為恐怖而痙攣著。

我們一言不發的從殯儀館裏出來。晚上我們一同到路易十六。這是一座空闊,陰暗,和那位法蘭西皇帝一樣不幸的老屋,一個不吉祥的名字。

“現在讓我們自己請我們自己吧。”

“讓我們自己請我們自己。”

我們坐在食堂最裏麵的角上,周大年和傅子季常坐的地位。我們要了三道菜,直到快要吃完都沒有說話。周大年低著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研究那印著藍薔薇花的盤子,他吃的很慢,刀子時常從他的手裏滑開,並且時常停住。

“這牛肉,”他不高興的說,“就跟劈柴一樣。”

他敲著盤子,要了一杯可可。

那天晚上的周大年好像有點生氣,有一點失神,他仿佛忘記了什麼東西的想著,想著,我相信他對什麼都沒有留心,甚至於他根本就沒有想。他的腳步是疲倦的,不十分穩當,當我們立在路易十六門前的時候,我伸出手去向他告別。

“再見,周大年。”

他慢慢轉過頭來望我,或者更確當的說他好像不認識的向我望了許久,他的臉色是悲淒的,他的目光是渙散的;他恐懼的把手縮了回去,然後遲疑的調過身去走了。一個寒戰!周大年先生不再是“滿足”的了,我們先前說過的那種“滿足”;他已經失掉了一樣東西,一種生命的和諧,現在他是孤獨的。我目送著他困難的越過街道,請恕我用一個抽象的字眼,從他的背影上我們敏銳的感到宮商不調,如同斷了一根弦索的自己響著單音。從此周大年先生不見了。三個月過去了,有一天周大年死了。

“難道他必須這樣收場嗎?”

我不知道;我不能回答這帶著哲學氣息的命題。但是你假如到遠東殯儀館去,在一座紅色的房子裏麵,在第十二號棺舍裏麵,你可以找到一口罩著紅錦棺衣的靈柩,前麵的小桌上供著燭台和水果的,一個少女的歸宿。這接著是一口簡陋的沒有任何擺設的棺材。

傅子季先生之柩

在對麵,隔著一條狹的走道,於是我們找到了那位朋友,棺材頂上覆著一個好看的幹枯了的花圈。且讓我們讀一讀那係著的藍色綢帶吧——

周大年先生千古

沈玉麗敬獻

現在所有的事都完了,人們也早已把他們忘記了,隻有偶然間我們還想起:一個瘦長的,楚楚的打扮著自己,灑著法國香水,眼睛總愛去瞟女人的——傅子季先生;另一個肥胖的,從來不修邊幅,滿意的挺著肚子的——周大年先生。他們在晚飯之後,在燈火輝煌的將軍大道上爭吵著,戲謔著,慢慢的走著,時而從人眾中發出鳥兒樣的笑聲或嚷聲。

一九三八,一二,二。

選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