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叮叮當!
我要為你講一講鐵匠了,一種走著到不幸去的路,而自己卻不明白這種命運,漸漸衰落下去的人。
“他們是很好的人嗎?”
“是的,他們是很好。”而且為了你沒有機會認識他們,——世間沒有人比他們更高尚,更值得尊敬的,那種巡行各處鄉村的鐵匠,我常常暗自替你感到焦急;為了你沒有機會聽見那種永遠是年青的,活潑的,響亮的笑著似的錘聲,我又替你長期的抱著遺憾。假如沒有他們,我們現在將怎樣呢?我們可不是和我們可憐的祖先一樣,咬著野生的苦果,或者嚼著烤焦了的鹿脯嗎?但是我在這裏毫沒有講文化史的意思;僅僅是那快樂的敲擊聲,僅僅是那軋軋響著的獨輪車聲把我引動了。歲月不斷的從人間走過,鐵匠的車子看起來已經過於破舊,它的油漆已經完全剝落,軸和腿都換了無數次,然而它仍舊載了鐵匠的全部家私——一隻木箱,一隻風箱,一口飯鍋,一口炒鍋,一卷行李,一麵鐵砧,一個能安在架子上的爐灶,軋軋的響著從這個村莊巡行到那個村莊。
叮叮當!叮叮當!
錘聲快樂的響起來了,和林子裏的鵯、斑鳩、布穀的歌聲同時響起來了。鐵匠已經在空場上,在那永遠不生胡子的鰥夫馬五叔的小屋前麵的大椿樹下安好了爐灶。你將怎樣看那爐子呢?風箱不住的吹著,火焰一吞一吐的向四周伸出,燒成白色的軟軟的鐵塊絲絲的飛迸出美麗的火花。叮叮當!叮叮當!這永久不變的聲音在鄉村的靜寂中響著。天空是蔚藍的,白色的雲遠遠的在移動。在林子裏,鵯,那種好鬥的黑色的催明鳥,它們一代一代和烏鴉戰爭著,現在正“大丟大丟”的急躁而清脆的唱著歌;布穀在提醒著懶惰的農夫;斑鳩是憂鬱的,哀傷的,死去了兒子似的在“孤苦——,孤苦——”的哭泣;在地主的雕著花的門樓頂上,鴿像懦弱的幸災樂禍者,低低的,嘲弄的,“不苦不苦”的叫著,不住的轉著圈子。這些追逐著氣候的鳥們,它們也像鐵匠一樣一代一代的在林子裏落腳,永遠在一定的地方作客,而且永不改變它們的音調。往遠處一看,隔著一條水坑,則是滔滔滾著麥浪的無際曠野。
叮叮當!叮叮當!
當春天來了時,他們打著耕耘的家夥,隨後又軋軋的走了;當夏天要去時,他們又軋軋的來了,打著鍘、鉤、鐮刀、鐵圈。誰不喜歡他們呢?他會告訴你誰家的女兒會繡很好的花,他又會告訴你誰家的孩子喜歡使槍弄棒,並且他還知道那些鄉下的大人物的生活和曆史。無論早晚,你總可以看見有幾個村人在他們那裏,在大椿樹下麵。這些鄉人中的最年輕的也許還不大清楚鐵匠的家世,他拿起他們打好並且刨得雪亮的鐮刀,用拇指極小心的拍了一下,然後這樣問:
“你做這樣的活,是從誰學來的呀?徐大爺?”
這鐵匠正是姓徐。我不應該將他們的族姓留下來嗎,對於這樣高尚的可敬的人?
這時他也許沒有時間回答,他正準備從熊熊的爐子裏鉗出飛爆著火花的鐵塊。他的打“大錘”的大兒子已經拿起那大得嚇人的錘,請恕我用一回他們的術語,現在我們是注意到他的打“下錘”的第二個兒子了。他是一直拉著風箱的,但是他並不把自己的靈魂全部交給工作,因為拉風箱隻需要一隻手,而另一隻他也不願意老讓它空閑。這說著的時候,一匹樗雞從樹頂正要飛到生氣似的喘著的風箱上來了。你們那裏叫它做什麼呢?那種淺灰色的翅膀上生著整齊的黑斑點,看起來像小指蓋那麼大的灰鴿的,穿著綾樣的五彩內衣的美麗的昆蟲。於是他的那空閑著的手向空中一撂,這就捉入手心,同時用怎樣也想象不出的快的手法,往飛翔著的火焰上一燎,他已經送到嘴裏。自然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這辦法,你會為那美麗的小蟲的命運感到悲哀。
然而雖是用了這樣妙的手法,而一手捏了鉗,一手握了錘,全身都緊張著的準備好要動手的鐵匠,卻很容易的就看見了。他把他的錘當的往砧上一敲,用堅決的像他的錘一樣的聲音罵道:
“快些!”
風箱的喘息停止了,火花急性的,箭似的迸濺著,錘聲輕快的嘹亮的響著。
叮叮當!叮叮當!
鐵匠把打成的鐮刀——那沒有刨過的還發著藍蔚蔚的鋼色的鐮刀吱的一聲拋進旁邊的水桶裏,使它變冷,使它將來的刃口變硬。緊張已經過去,你覺得是和那散布到曠野上的敲擊聲一齊飛開去了,空氣頓時顯出意外的平靜。孤苦,孤苦,斑鳩在樹頂上叫著。鐵匠想起剛才的話,他輕輕的喘了一口氣。
“我是跟我爹學來的。”他說,一麵從風箱頂上取下煙袋。
假如你再問下去,他爹的手藝是跟誰學來,他會告訴你是跟他的祖父,他的祖父又是跟他的曾祖父。
我並不是說鐵匠那裏永遠是快樂的,他們也有不幸的時候。當下了雨,當連綿不斷的雨打著平原,失去了作場的他們便不得不把爐灶同風箱搬進馬五叔的小屋,守著那貼了寫著“福”字的紅紙方的木箱出神。
叮叮當!叮叮當!
他們敲擊著。他們毫不吝惜的為鄉下的少女們打著美麗的夢,為農夫們打著幸福的夢,而同時則為自己打著饑荒。時光一年一年的過去了,終於曾在下麵安爐子的椿樹也被掘去了,在原來的地方又長起來一棵柳樹。隻有以同樣的聲調響了二十年、五十年、一世紀、兩世紀的錘聲仍舊年青的,嘹亮的,嬉笑似的不變的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