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鐵匠(2 / 3)

“他們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嗎?”

“他們不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嗎?”

“他們可以改行。”

“他們也許想過改行,但是他們終於沒有改行。”

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假如他們僥幸有機會討了一個老婆;他們不會絕種,他們所生的兒子不是完全殘廢,他們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他們從小就在父親的作場旁邊玩耍,從小就喜歡用他們的小手搬弄銼刀,錘子,鐵塊或者炭塊,怎能不學會這種手藝的呢?世間所有的父親都希望自己的兒子走從祖父、曾祖父就開辟了的,走平了的,沒有危險的路。這路一經固定,術士們從此就發明了無可抗拒的命運論。這樣一來,所有發生了的事都成為不可避免,都成為數千年已經安排定了的結果。

我們的前輩說往事如煙,這是一個恰當的比喻。我說恰當,並不是因為它像煙樣的從人間消滅,而是說往事的顏色有點像煙的顏色,使看見的我們向往,同時又感到茫然的空虛。當我們有一天厭倦了江湖上的漂泊,我們會忽然想到曾經消磨了我們的全部童年的鄉下,這時你的已經被生活擺布得冷了下來的心不是充滿了善良的,溫柔的,一切美麗的情感,你的眼不是癢癢的,澀澀的,彌漫著淚嗎?譬如一個晴和的春天或者一個宜人的秋日,你有一次早就夢想著的旅行,就是說你去活動活動你在工作台前累乏了的脊骨,於是在一個荒涼的山坡上,你忽然發現了一座墳墓——這和你家鄉的墳墓完全不同;那裏的同樣勞碌過一生,同樣空無所有,但是它並不孤單,它有它的子孫住在附近的村莊上,也許他們仍舊在繼續不斷的繁殖,逢著節日他們為它送上一束紙錢;而這裏的,你所看見的隻是一堆冷落的長著荒草的黃土。接著你又發見一塊小小的墓碑,被爬山虎和青苔遮住了的,已經剝蝕了的,你讀著那文字:“山西郭某某之墓”,或者“雲南王某某之墓”。這有什麼關係呢?你直起腰來,望了望四周沒有人走的丘穀與溝壟,一種模糊的感情忽然侵領了你,你想到這裏已經長久沒有人來過,這墳是被它的子孫拋棄了,或者連它的子孫都死絕了。也許是為著死者的命運寂寞,也許是為著你自己,也許是什麼都不為,你於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悲哀。這時候,或是等到你的生活潦倒不堪,所有的人都背棄了你,甚至當你辛苦的走盡了長長的生命旅途,當臨危的一瞬間,你會覺得你和它——那曾經消磨過你一生中最可寶貴的時光的地方——你和它中間有一條永遠割不斷的線;它無論什麼時候都大量的笑著,溫和的等待著你——一個浪子。自然的,事前我們早已料到;除了甜甜的帶著苦味的回憶而外,在那裏,在那單調的平原中間的村莊裏,絲毫都沒有值得懷戀的地方。我們已經不是那裏的人,我們在外麵住的太久了,我們的房屋也許沒有了,我們所認識的人也許都不在世上了;但是極其偶然的,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仍舊回去了一趟。這也許是最後的一趟。這時什麼是我們最不放心的呢?豈不是我們小時候曾和我們的童伴們在那裏嬉戲過的地方嗎?

數年前我經過我們鄉下,我隻是偶然從那裏經過,第一個使我注意的自然是曾經在下麵安過鐵匠的爐子的柳樹,它已經不在了,它已經和那先前的椿樹一樣又被掘去了。我感到一點失望。我茫然的望著四周。這是一個晴朗的上午,空氣是溫暖的,彌漫著植物的香氣;在經過許多變動之後,馬五叔的小屋還站立著,一隻雞在傾側了的牆基下搔撥,遠遠的有誰家的驢子叫喚,此外是再也聽不出別的聲息。

我想因為那柳樹的被掘掉,鐵匠也許已經換過了地方了。我朝著水坑旁邊雜生著楊樹、槐樹和梨樹的林子裏走,直到水坑岸上,我仍舊找不出炭渣,安過爐子的痕跡。

“也許今年他們來的晚了吧?”我又想。

在一棵楊樹下,這時有一個人,忽然從地上爬起來。

“唉唉,汾哥嗎?”

“原來是馬五叔!”

我們打了招呼,大家竭力露出牙齒,想做出笑容。此刻的永遠不生胡子的馬五叔,你可以想出是已經老了。他的頭發已經禿了。僅剩下腦勺上剃得極短的幾根,他的臉也恰如桑皮一般皺褶。經過許久的沉默,我們坐了下來,開始談著我們害怕著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的,同時又非談不可的幾個人的命運,接著我們又談到鐵匠。

“他永遠不會來了。”馬五叔摩著禿了的頭頂說。

“他已經死了嗎?”

“有時死了反倒是福。”

“那麼他的大兒子呢?”

“他到工廠裏做工去了。”

“還有那個小一點的呢?”

馬五叔並不馬上回答。他在這裏遲疑了一下,隨後他終於說出來了,他終於告訴我們那個喜燒紅娘子吃的小一點的做了土匪。你聽了這話也許會驚訝起來,但是莊稼人一年比一年窮困,他們吝嗇到把原來用一年的鐮刀用到四年,於是正和所有的鄉下鐵匠一樣,他不得不靠著修理破舊槍械為生。這時候他和土匪發生了關係,當後來,當他苦思了幾天之後,他決定拋棄那祖傳的錘和鉗,去入土匪的夥;這以後他被捉住,人家用劈柴烤了他,打了他,最後送給他一顆槍彈,一顆使他永遠老實起來,再也不怕饑荒的“定心丸”。唉唉,難道這不是極自然的,而同時又使我們好像要發脾氣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