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鐵匠(3 / 3)

“他的老婆是前年改嫁的,”馬五叔結束著他這場談話。“她拋下一個兒子歸老徐養活著。去年秋天我從他們那裏經過,繞了一個彎,順便去看他。人也老了,眼也不大看得見;垣牆也塌了,院子跟屋子裏都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於是我們又沉默下來。在上麵,斑鳩正“孤苦——孤苦——”的叫著。一條鄉下的狗,那種永遠像剛剛遺失了什麼東西的,低了頭在不住的搜尋著的狗,在一株大樹下聞了聞,接著又沿了水坑走去。從一座倒塌了的院子裏,一個男子發出大而幹燥的叫聲:“貓他媽,貓他媽!”鐵匠的大兒子到外麵做工去了,他的另一個小一點的兒子做了土匪,他兒子的老婆改嫁了。當你聽見你敬愛的,你推崇的,你滿以為他們將以他們高尚的職業度過他們平安的一生的人竟有這樣收場,你將怎麼想?你不是忽然感到空虛或者不平,連這靜寂的,綠色的,無限寬廣的平原也都顯得狹隘了嗎?

然而更使你覺得空虛的還是鐵匠和他的孫兒。這好像很湊巧的還留下的一老一小,他們還必須活著。人們已經把他們忘記了。他們好久以來就不再為鄉下的少女打美麗的夢,為農夫打幸福的夢。要說明這衰落的過程是不難的。最初是因為他打不起精神;等到他餓的非自己動起手來不可的時候他又沒有買鐵和炭的錢。這時也許有一個將近五十的固執鄉人,因為用不慣別家的家夥想起了他,在一個很早的早晨,走進他的院子,他立到小屋前的棗樹下麵,高聲喊道:

“有人嗎?”

屋子的板門仍舊緊緊的關著,裏麵還很晦暗,沒有應聲。你可以想得出,鐵匠的頭發已經斑白,耳朵已經聾了。他沒有聽見。

“屋子裏有人嗎?”那鄉人又喊了一遍。

這一回他的孫兒——那十歲左右的孩子卻聽見了,因為他昨天晚上沒有吃飯,他醒的很早。他搖了搖他的祖父。

“爺爺,有人在外麵喊你。”

老鐵匠早已醒著,他一生中從不曉得偷懶,但現在,他起來作什麼呢?既然沒有事情做,就樂得多睡一會。他在床上應了一聲,很快的從床上爬下來,連衣紐都沒有扣上就去開了門。這來的是誰呢,他終於看了出來,這是朱三舅或是趙七哥,他的老朋友,一個老主顧。

“嗬嗬,”他笑著說,“朱三舅,你怎麼這樣早啊?”

“我想請你打一把鐵叉。你知道,那些行路貨我不喜歡。”

聽了這話的鐵匠喜出望外。他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四周,那老臉上的笑容又斂住了。

“打是行的,隻是沒有現成的材料。”

“那不要緊,我帶著錢來的。”

他怎麼能拒絕這樣的好意,縱然沒有工資,縱然單單為了還有人讚賞他的手藝,為了聽一聽好久以來都沒有聽到過的錘聲,不是已經大可以滿足了嗎?他連飯也不吃便動身了,下午他躑躅著從城裏買了鐵炭回來,就開始調理家夥,他幾次想把它們賣掉,終因許多代以來都靠著它們養活才留下來的家夥。鐵砧已經被鄰人搬去拴牛去了;那貼了寫著“福”字的紅紙方的風箱擺在牆角裏,上麵蒙著很厚一層塵土;那同樣貼了寫著“福”字的紅紙方的木箱和爐灶放在另一個角裏,寂寞的睡過了空空溜去的歲月。現在他把這些笨重的,曾經同他、同他的父親、同他的祖父到各處鄉鎮巡行了一生的東西一件一件搬集攏來。他用泥塗了爐灶;他的孫兒吃力的拉著風箱:呼——拍!呼——拍!紅紅的帶著青色的火焰一吞一吐的又開始閃動,鐵塊漸漸由紅而白,他往掌心上吐了一口吐沫,那微微彈動著的,粗硬的,瘦得見骨的手捉起錘和鉗,絲絲的響著的鐵又開始飛迸出火花。

“現在隻有他一個人叮叮當了!”

“不,是隻有他一個人頓頓當了!”

馬五叔訂正著我的話,我便站起來,我們還從鐵匠那裏等待什麼呢?我們還希望什麼呢?正如我們回去的突如其來一般,我在那裏逗留了一下,不久便悄悄的踏上了我們第一次出門時走過的那條路;從此我們便失去了談起鐵匠的機會,並且再也沒有勇氣探聽關於他們的任何消息。

這也許是我們回到家鄉去的最後一次,它已經不是先前的樣子,它已經不能使我們懷戀,那裏的家屋和田園已經荒棄,那裏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為了免得餓死已經不得不拋開他們的正當職業。隻有一個印象是我們不能忘的,我們於是開始深深的感到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

選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