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詩歌中的幾個詞
關於詩歌，博爾赫斯如此寫道：“我猜想詩與散文之區別，並非如許多人所宣稱的，是在於它們截然不同的詞語組合，而是在於它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被閱讀這一事實。”如此，我想，能夠與需要純粹注意文本中的具體的詞，正是詩的閱讀之一種吧。以下是我從博氏詩中（我所閱讀的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博爾赫斯文集·詩歌隨筆卷》本文引用均出自《博爾赫斯文集·詩歌隨筆卷》，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以及《博爾赫斯小說詩文選》，雲南人民出版社。，共收入博氏詩作102首。我的論述將基本局限於這個範圍）擇選出的幾個詞，我認為它們對於博氏詩歌的領會（起碼對於我個人的閱讀來說）頗有意義。
［老虎］這個詞在博氏詩中出現並不多，作為語詞在其他詩中單獨出現隻有三處。然而它作為一整首詩描寫的焦點（或者主題），在博氏自己指出所偏愛的不多幾首詩中就有《另一隻老虎》和《老虎的金黃》二首。
“老虎”一詞我發現在博氏的詩中被極力保留與維持著最初的所指，因此我將它看成是一個原型意象，絕對的具象。在一首題為《匕首》的詩裏，它首先出現於這樣的詩句中：“在草稿與信件之間，匕首沒完沒了地夢著它樸實無華的老虎之夢”。老虎作為夢的定語，是以它的原象作出指示的。“樸實無華”這一修飾，強調了這一點。在所引詩句的後半部分寫道：“揮舞著它的時候，那隻手就充滿了活力，因為那片金屬充滿了活力”。金屬（匕首）的活力源自其與老虎這一詞性的重合，同時，活力正是老虎原象派生出的詩意。並且，這是帶有暴力成分的活力。所以，“老虎”一詞出現在一首描述匕首的詩中並不偶然。
在另一首《蘇珊娜·索卡》裏，作者在結束一句寫著：“把她棄給了那隻名叫火焰的老虎”。“火焰”一語的修飾，強化了其性質。我們也在此體會到它所具有的激活與毀滅兩方麵的含意。這也使我們能理解為什麼博氏在又一首詩裏這樣說：“因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現在該來看看直接以老虎為對象的詩，首先是《另一隻老虎》。在詩的第一節，作者於“我想到一隻老虎”的前景裏，給我們提供了活靈活現的具象：“它要穿過它的樹林與白晝/……/要在交織的氣味的迷宮裏/嗅出黎明的氣味/和麋鹿的沁香的氣味；/……/從這間屋子裏我追蹤和夢見了你，/在恒河兩岸出沒的老虎嗬。”它的所指非常明確，直到指出了實際的地域。第二節，表示了寫作者處於最初所指與詩歌能指之間矛盾中的彷徨與不安：“我在詩篇裏呼喚的老虎/是一隻象征與陰影的老虎……”。作者隨後表達了他的偏向：“我反對象征的老虎，用那一隻/真實的老虎，熱血的老虎，/……為它命名，/推想它的環境，這行為已經/把它變成了藝術的虛構，而不是/大地上行走的眾生中的生命。”但這仍然不是這首詩的立意。詩意永遠從原型的具象滋生出來，從第一節的老虎開始，第三節，作者如此寫：“我們要尋找第三隻老虎。這一隻/像別的一樣會成為我夢幻的/一個形式，人類詞語的一種組合”，這裏指明詩的本意在到達語言的完成，老虎則幾乎相等於詩的一種方式。接下去：“但某種事物/迫使我進行這模糊的，毫無意義的/古老冒險，我仍然堅持著/在入夜的時辰裏尋找/那不在我詩中的，那另一隻老虎。”在這裏我們才感悟到，即使對於詩人（詞語與隱喻的愛好者），事物本義的、遙遠的原型吸引力也很強大。
在《老虎的金黃》（此詩未收入卷。我從雲南人民出版社的《博爾赫斯小說詩文選》中讀取）裏，博氏表示了對老虎這一原型的切愛，擴展到它的顏色：“啊，西下的夕陽；啊，老虎，/神話和史詩裏的閃光，/啊，還有那更可愛的金黃，你的頭發，/我的手渴望把它撫摩。”如此情緒性的表達，在一向冷峻、克製的表述者博爾赫斯那裏非常罕見。我還讀到過博氏對老虎的斑紋頗具震蕩性的刻畫。我還可以說出來的是，博氏自己曾說過：“我的喜愛與厭惡，我的嗜好，我的習慣——要在我的詩中才找得到。”
當讀到博爾赫斯說：“老虎的夢”，我就會聯想到海明威的“夢見獅子”一語。二者的寓意如此接近，它們都表述出生命體的強大期待。
［大理石］一詞在15首詩中共出現了19次。這個詞沒有單純的原指使用，即大理石就是大理石。它的最直接的指向也是一個隱喻的他物：墓碑。像《一切墓碑上的銘文》中：“不要讓魯莽的大理石/喋喋不休”，“人既沉默，大理石也無需開口。”博氏正是在這一引申的具象上再加以所喻的擴展，引向與死亡有關的詩說。如《1966年寫下的頌歌》中：“不是另一些從大理石中向外凝望的人”，墓碑延伸為整個墳墓或死亡的處境，也是對死亡的確證。另一處：“我們的聲音怎麼能對抗/崩潰，淚水，大理石帶來的確信？”大理石已成為死亡的代詞。
不僅僅如此，作者在這一個詞的不斷使用中，一再地融入了更多的智慧與情感。在《埃德加·愛倫·坡》一詩首句：“大理石的光輝，屍衣下麵”，光輝一詞作為後綴出現，體現一種堅固長久的明亮，表達了作者對死亡新的想象。《致查理十二世》：“而大理石最終僅僅是遺忘。/熾熱又寒冷，比沙漠更孤獨”，一種與上麵相對應的判斷。它們一方麵指證著死亡，一方麵指說或偏重了死亡的不同含意。它們已涉及死亡後才進一步凸現的人的靈魂及其諸種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