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附錄(1)(2 / 3)

大理石一詞給我們提示了博氏一向所關注的死亡主題,而它的更廣闊的背景是時間的主題。請注意這一詩句中的修飾:“願黯淡了大理石的時間”,大理石體現著時間的恒久性質,可時間本身更是無窮盡的被體現者,隻要事物存在。《拂曉》一詩裏作者感歎道:“而既然思想/並非大理石般永恒”,此處暗示大理石的堅固不變,是一種接近於固定的時間。我們由此可以反過來理解博氏堅持用大理石喻示死亡的又一層用意。我讀到《肉鋪》時,曾為“看那些剝皮肉鋪與最後的大理石”其中“最後的”修辭困惑。後來我再次閱讀首句:“比一家妓院更卑賤/肉鋪在街上炫耀著招牌像一個侮辱。”和“大理石”後所接的末句:“帶著一尊偶像的遙遠的威嚴。”我認為“最後”所指乃生存的時間結束,由大理石所指證的死亡不會因為人們對結束事物的處理方式而喪失它的自尊。大理石一詞因此在對死亡的指說中,進一步具有主動的、有力量的意蘊,所以在著名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死》裏,博氏這樣寫:“在大理石的幫助下,在崩散中成長著/死者的無可再現的國度”。

[玫瑰](包括個別地方的花朵一詞)。這個詞出現次數不多,約有10處。它引起我的注意,首先是它作為大理石一詞對立的關聯者出現在詩中。同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之死》裏:“也因為一朵玫瑰的完滿勝過了你的大理石。”這裏大理石依然指證著死亡,而玫瑰則作為鮮活的生命的物象被言說。可看前麵一句:“因為你自己對悲劇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動”。因此,死亡盡管永久、莊嚴、充滿自尊,不可褻瀆,但對於一座生活著的城市,短暫、柔弱然而鮮活著的玫瑰就更為完善,在生存的世界,它必然是勝者。但它不是簡單的由於現存著而便是勝利者,它的完滿性質源於它對永恒之物的充分領會,或者說,它所象征的生命的進行傾向於更為根本的存在。我異常快活和滿足地在這首詩的結尾讀到了這一些詩句:“花朵永遠守望著死亡,/因為我們人類永遠都不可思議地懂得/它沉睡的,優雅的存在/乃是能夠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不會因驕傲於活著而冒犯他們/也不比他們更富有活力。”

博氏還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大理石與花朵的會合點”。

沉思的、冷靜的博爾赫斯富有生命中柔和靈敏的部分,我想。這是他數次選擇使用玫瑰一詞在潛意識中的緣由。在《雨》裏,他由衷地唱道:“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但真正促動我產生這一想法的是與大理石並舉使用的另一處,正是那兒給予我提示與感動。它在《埃德加·愛倫·坡》中:“蒙住他雙眼的不是閃亮的金屬/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

它突出了柔情、生動的生活本身對心靈可能具有的打擊力,尤其是對於愛倫·坡這樣的內心。博氏的心靈也一樣。

因此他常常在這一個詞的生命的指向中,發出巨大的感歎:“時間給眾人/帶來了愛情或黃金,卻僅僅留給我/這凋零的玫瑰”。“可能嗎,我,……會像玫瑰和亞裏士多德一樣死去?”在《玫瑰與彌爾頓》一詩中,他索性將玫瑰等同於易逝的美好生命本體,表達出珍貴的祈願:“散落在時間盡頭的/一代代玫瑰,我但願這裏麵有一朵/能夠免遭我們的遺忘”。

有意思的是,在博氏自己剪除的詩歌篇什中,卻有一首直接題為“玫瑰”的詩。而且這首詩裏的“玫瑰”喻義與他處全然不同,它不是生活或者生命,卻是超越於其上的:“通過煉金術從細小的/灰燼裏再生的玫瑰……/年青的柏拉圖式花朵……/那不可企及的玫瑰。”它已經是藝術的,等同於夢想的事物或詞語。

[夢]是博氏詩歌中出現最多的一個特定語詞。它揭示了詩歌的幻象本質和固有的幻想宗旨。在一首詩裏,他將“夢”與“夜、晝、水、火、金屬、饑餓、戰爭”等並列,在另一首裏,將之與“時間、塵土”並列,此二處,夢首先被認定為生存的基本詞語。更多的地方這個詞有藝術創造的夢想的含意。“因為像別人寫詩一樣,/我的外祖父創造了一個夢境。……/他從記憶裏收集著火的文件/來鑄造他的夢。”可見夢在現實之上,這與前麵的認定並不矛盾,正是因為夢的這個詞意,才使它成為基本的人生所需。

在博氏筆下,這一詞意的運用非常豐富。“在那有著塵世的忘卻,但卻是友好的夢中”,被加以了定語,喻示出夢的多樣品性。“盡管隻是渴望睡夢與冷漠”,顯然作了低調處理。有時又被誇大:“其錯綜複雜可以與一支軍隊相比,/卻僅僅是一個夢”。而且能夠被注視,是一個他者的對象:“像注視著你的睡夢”。

“別人也一樣是時間的夢幻”,這句具有極度的想象力與哲學意味的詩,表示了夢的一個空間寬度。人生即時間中的一段空間,是漫長時間的短促夢境。而在這樣的詩句裏:“一把劍,將由一個國王傳給另一個/又由這個國王交給一個夢。”夢猶如更長的時間。夢的超越與彌補現實的地位常使之可望而不可即,如“為了抹去或減輕現實的/殘暴,他尋找著夢境”;但也可進入日常的位置:“他已經懂得感激/日子的樸素的施舍:/睡夢,習慣,水的滋味”。它美妙,吸引人,使人感動、向往:“那真是一座花園,還是一個夢?”它又有另一麵:“在夢幻(或是恐怖)編織起……”;還有它複雜矛盾的向度:“為了睡夢與死亡,/這兩件隱秘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