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又以一種更加高昂的語氣講道,雖然他們的曾祖母費爾得非常疼愛她的每個孫子,她卻尤其疼愛他們的伯伯約翰·蘭——因為他是一個非常俊美和非常精神的少年,而且是我們大家的共同領袖;當他還是個比我們大不許多的小東西時,他絕不像我們那樣,常常繞著個荒涼的角落呆呆發愁,而是要騎馬外出,特別能騎那些烈性的馬,往往不消一個上午,早已跑遍大半個郡,而且每出必與獵戶們相跟——不過他對這古邸與花園倒也同樣喜愛,隻是他的性情過於躒弛奔放,受不了那裏的約束——另外待到伯伯長大成人之後,他又是怎樣既極英俊又極勇武,結果不僅人人稱羨,尤其深得那曾祖母的讚賞;加上他比我們又大了許多,所以我小時因為腿瘸不好走時,總是他背著我,而且一背就是幾裏——以及後來他自己又怎樣也變成跛足,而有時(我擔心)我對他的急躁情緒與痛苦程度卻往往體諒不夠,或者忘記過去我跛足時他對自己曾是如何體貼;但是當他真的故去,雖然剛剛一霎工夫,在我已經恍如隔世,死生之間竟是這樣判若霄壤;對於他的夭亡起初我總以為早已不再置念,誰知這事卻愈來愈縈回於我的胸臆;雖然我並沒有像一些人那樣為此而痛哭失聲或久久不能去懷(真的,如果那次死的是我,他定然會是這樣的),但是我對他確實是晝夜思念不已,而且隻是到了這時我才真正了解我們之間的手足深情。我不僅懷念他對我的好處,我甚至懷念他對我的粗暴,我一心隻盼他能再複活過來,再能和他爭爭吵吵(因為我們兄弟平時難免鬩牆),即使這樣也總比他不在要好,但是現在沒有了他,心裏那種淒惶不安的情形正像當年你們那伯伯被醫生截去了腿腳時那樣。
聽到這裏,孩子們不禁泫然淚下,於是問道,如此說來,那麼目前他身上的喪服便是為的這位伯伯,說罷,仰麵歎息,祈求我再別敘說伯伯的遭遇,而給他們講點關於他們那(已故的)美麗的媽媽的故事。於是我又向他們講了,過去在悠悠七載的一段時光中——這期間真是忽而興奮,忽而絕望,但卻始終誠摯不渝——我曾如何向那美麗的阿麗絲·溫——登表示過殷勤;然後,按著一般兒童所能理解的程度,盡量把一位少女身上所獨具的那種嬌羞、遲疑與回絕等等,試著說給他們——說時,目光不覺掃了一下阿麗絲,而殊不料驀然間那位原先的阿麗絲的芳魂竟透過這小阿麗絲的明眸而形容宛肖地畢現眼前,因而一時簡直說不清這佇立在眼前的形體竟是哪位,或者那一頭的秀發竟是屬於誰個;而正當我定睛審視時,那兩個兒童已經從我的眼前慢慢逝去,而且愈退愈遠,最後朦朧之中,隻剩得兩張哀愁的麵孔而已;他們一言不發,但說也奇怪,卻把要說的意思傳給了我:“我們並不屬於阿麗絲,也不屬於你,實際上我們並不是什麼孩子。那阿麗絲的孩子是管巴爾圖姆叫爸爸的。我們隻是虛無;甚至不夠虛無;我們隻是夢幻。我們隻是一種可能,或者將來在忘河的苦水邊上修煉千年萬年方能轉個人形,取個名義”——這時我遽然而覺,發現自己仍然安穩地坐在我那隻單身漢的安樂椅上,而適才的種種不過是一夢,這時忠誠的布裏吉特仍然廝守在我的身邊——但是約翰·蘭——(亦即詹姆斯·伊裏亞)即已杳不可見了。
名篇鑒賞
本文是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的名篇。散文記述了他坐在安樂椅上夢見了一群孩子專注地聽他講故事的情景。
文中塑造了“夢中”的兩個“孩子”,作者“傾注心血”對他們進行了描寫。如“聽到這裏,阿麗絲不覺微含嗔容,完全是她媽媽的一副神氣,隻是溫柔有餘,慍怒不足”、“聽到這裏,約翰不禁笑了,仿佛是在批評,‘這實在是件蠢事’”、“這時阿麗絲的右腳不自覺地舞動起來,但是看到我的神情嚴肅,便又止住”、“聽到這裏,約翰不禁把一串葡萄悄悄地又放回到盤子裏去”等等這些神態、動作的描寫,細致傳神。其音容笑貌,閱讀後如曆曆在目。作者在寫“孩子”的同時還穿插了另外幾個人——曾祖母費爾得、伯伯約翰、媽媽阿麗絲·溫的故事。這些或在作者生活中真實存在過的,或虛構的人,在他的筆下無不美麗、鮮活。而要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除了作者高超的寫作本領外,恐怕沒有賓情實感參與是很難達到的。
這一點,如果我們看本文的寫作背景就很容易理解。作者寫此文時,還沒有結婚(作者終身未娶),當時他的哥哥約翰剮死去不久,他的身邊,除了精神病時常發作的姐姐瑪麗外,再無別的親人了,有時竟數月無人可談。因此文章寫得淒婉悱惻、溫婉細致,字裏行問透露出一個從沒有妻室子女之樂的人的莫名悲哀。作者的孤獨之感和對家庭之愛的期待也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