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袁雪芬一席話(1 / 2)

“我是尊敬梅先生的”

八十年代後期,上海越劇院院長袁雪芬率領下屬的一個團,帶著新戲《第十二夜》來北京演出。演完之後,按照常規在中國劇協舉行研討會,參與者說了一些祝賀的話後,袁老太最後發言,除了感謝大家的鼓勵之外,還說了一些肺腑之言。

“上海越劇院今後的路怎麼走?這是我們近年每時每刻都在想的問題。現在,全國戲曲界形勢很好。許多學者都提出中國的戲曲界要走梅蘭芳戲劇體係的路,這話傳到地方上,有些劇團開始研究京劇的路,學習京劇的程式,編新本子時也仿照起京劇的本子……”

袁後來說,自己對這種形勢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我憂的是什麼呢?就因為越劇在許多辦法上和你們京劇是反著的……”大約她發現座中有許多是“京劇人”,所以發言中不知不覺就用了“你們”這個詞。“比如,你們京劇本子最反對‘話劇加唱’,可我們用起來就很舒服。我們說越劇在自己的發展過程中有兩個奶娘。一個是昆曲,一個是話劇。請話劇導演給京劇團排戲,京劇演員不習慣;請話劇導演給越劇團排戲,我們則覺得沒什麼,彼此差不多嘛。”

在座的人都在靜靜地聽,都很認真,也為袁老太的真誠而感動。袁老太說到最後:“戲曲劇種往多了說,能有二三百個,其中重要的也有幾十個,彼此間差別不小。具體講,就集中反映在對待虛實的態度不同。因此我覺得,整體上提口號‘創建中國的梅蘭芳戲劇體係’我不反對。中國除了梅先生,又有誰能涵蓋這麼多的劇種呢?誰也不行,隻有梅先生才能代表。但在具體‘做’的時候,各個劇種都有自己的實際情況,不要照搬京劇程式以及細節性的東西……”

大家依舊靜靜在聽。沉默片刻,袁老太緩緩補充了一句:“請大家相信,我是非常尊重梅先生的。”

大家心頭也說了一句“當然”。此際是探討問題,各個劇種都有自己的情況,都得從自己的實際出發。梅蘭芳,是戲曲界的一座尊神,他代表並涵蓋著整個京劇,但其他劇種情況有別,似乎隻要學習他的精神就可以了。

確有獨特之處

袁雪芬確有獨特之處。回顧五十年代建國之初,幾乎各個戲曲劇種都各有一名領銜演員。其中女性居多,年紀卻不太老——這又是與京劇頗不一樣之處。您如果年紀在五十以上,一閉眼就能想出來。我在這兒不明說,明說了會得罪人。至於越劇,早就“沒商量”了,因為早在解放前組織“十姐妹”的時候,其領銜人物就是她袁雪芬了。但,袁又與其他戲曲劇種的領銜者不同——別人多是年紀輕輕就出了名,技藝上確實好,同時人緣兒也好,到解放時就名至而實歸,水到渠成。惟獨袁有些不同,又因為這個越劇情況也有些不同。越劇創立的時間短,20世紀初才進入上海,最初還隻是男班,女子越劇大抵還在浙江嵊縣一帶。從女子越劇進入上海,在戲劇形式上是不完備的。是袁雪芬三十年代開始組織新型劇社,吸引新型知識分子進來,最初都是花費袁自己的包銀。這一做法超過了戲曲界的任何人。她連續多年為創造一種新的越劇而努力,她一邊演一邊組織,終於把越劇帶進了新社會。解放後,她更從個人實際出發,又創作出《祥林嫂》等新型越劇,這些戲直到如今,恐怕還沒人能夠達到,更不要說超過了。就這個意義上說,袁雪芬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優秀演員,而是具有開拓價值的裏程碑人物。她的生命和她的藝術,都和特定時期的越劇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兩個奶娘”的提法,似乎就是由袁雪芬倡導出來的。因為三十年代在她的劇社中,就一方麵組織大家向昆曲演員學習,同時又和話劇界密切來往——一舊一新,她喜舊愛新。從此之後,在上海以及江浙地麵上的越劇,一直就保持著這樣的做法,並且經過不斷完善,已經變成越劇的傳統了。尤其是在上海,越劇從沒有高自自大的態度,而是和其他劇種(如昆曲,如話劇)長期水乳交融,不像北京往昔兩大劇院(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團)之間那樣老死不相往來。上海和北京風習上的不同,更使不同劇種之間的風氣有異。

“三大賢”的核心

我2002年在上海做了一年的電視,欄目叫作《品戲齋夜話》,專談戲曲的文化。其中做過一期比較戲曲文化的專題,因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題材,三個劇種(越劇、川劇和京劇)在五十年代初期都上演過,並且都在全國掀起了巨大影響。越劇中,袁雪芬、範瑞娟、傅全香都扮演過主要角色。我去年曾訪問過三位老太,我戲稱她們是“三大賢”。京劇有一出老生戲,戲裏有一個“昔日有個三大賢”的唱段,從前很出名,於是,我寫過一篇《走訪三大賢》的散文,刊登在《文彙報》上。

範、傅二位是在家裏見我,惟獨袁,約在星期日一早,在越劇院見麵,因為她是越劇院“不下崗”的名譽院長。見麵是在會客室,三樓之上,沒電梯。約好了早晨九點,我準時到了,她的秘書在門口等我。進樓,樓梯很陡,我爬著都費力,老太太卻預先在那兒等著了。我訪問“三大賢”都拍了照片,範、傅二位都曾進屋化裝,拍攝時端著姿勢。袁則根本不管,她“自顧自”說著:“我現在時間很緊,總覺得工作做不完。越劇年輕的演員條件超過我們,同時也很努力,就是超不過我們。這是什麼原因?我一直努力找著,並且很著急……”我“啪啪”地閃光,她毫無知覺,還一個勁敘說:“你說,我時間這麼緊,早就沒有業餘時間了,我還能遊山玩水,還能去打麻將?”這話實誠,但她自有情趣,那是後來我在重慶發現的——我訪問川劇名小生袁玉堃,今年85歲了。春天到北京開文代會——他姓袁,袁世海姓袁,還有袁雪芬也姓袁,三人湊到一起,合影留念。袁雪芬也隻有在這樣的場合,才有閑情逸致冒出來。我注意到,上海遇到重大的演出,需要全上海的名人參加的時候,袁雪芬的位置特別重要,給她的票總在四五排,因為領導大多坐在六七排。袁入場時一扭頭,總要與領導打招呼。其他“十姐妹”的成員,座位總在十排前後。這種座位上的差異,大約也是上海刻意安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