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芥川龍之介(1 / 3)

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小說家。生於東京,畢業於東京大學英文係。作品多短篇小說,喜從古代文獻、傳說中取材,借曆史軀殼,表現現代意識,用意精深,構思奇詭,被稱為“鬼才”作家。

女體

叫做楊某的中國人,在夏日的某夜,因為過於悶熱,就醒來了。他用手支著頭,俯臥著,耽於無端的妄想,忽然看見一匹虱爬進了床邊。房裏點著的薄暗的燈光,使得虱的小背如銀粉般的發亮。它注視著睡在旁邊的妻子的肩,遲遲地走進。妻子本來是赤著身體,早就把臉朝著楊的那邊,發出了安然地入睡了的鼻息。

楊望著虱的遲鈍的行走,便想起這樣的蟲的世界是怎樣的呢?自己兩步三步走得到的地方,在火若不費去一點鍾,是走不到的。並且它所巡回的場所,用盡死力也隻在床上。自己如果更生為虱,諒必是無聊的事吧!

將這樣的事漫漫然想著的時候,楊的意識漸次朦朧了。自然不是夢,說是現實又並非現實。隻是似沉非沉的,走向奇妙的恍惚的心地之底。既而,覺得回到了猛然驚醒的氣氛,楊的魂已經進了那虱的體內,在汗臭的床上,蠕蠕然地走著了。因為這是過於出乎意外的事,楊不覺茫然地畏縮起來了。可是驚駭他的,不僅是單獨那樣——

在他的前途,有一座高山,那山暖暖地自抱成圓形,從眼不能及的上方,到眼前的床上像大的鍾乳般的垂下來。觸著床上的部分,其中好似藏著火氣吧,造成了微紅的柘榴實的形狀,除了那部分,圓圓的一座山,無論看哪裏,是沒有不白的地方的,那白色又有凝脂一般的柔,滑柔的色的白,使那山腹的不平的部分,恰如映在雪裏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著青影。加之受著光的部分,帶著融解似的鱉甲色的光澤。無論在何地的山脈都不可得見的美麗的弓形的曲線,在遠遠的天邊描繪著。

楊張開了驚歎之眼,眺望這美麗的山的姿首。可是等到他知道那座山就是他妻子的乳房之一的時候,他的驚異到什麼地步呢?他忘了愛、憎以及性欲,他看守著這象牙山似的巨大的乳房。而且驚歎之餘,連寢床的汗臭也忘了吧,許久許久,像凝固了似的不動。——楊變成了虱,才能夠如實的觀看他的妻子的肉體之美。

但在藝術之士,可以如虱一般的觀看的,倒不僅僅是女體之美了。

(謝六逸譯)

大川的水

我生長在靠近大川端大川端指隅田川吾妻橋以下的一部分流域,尤指兩國橋至新大橋之間的流域。的橫綱街。街上淨是黑土圍牆。走出家門,有一條小路,路邊長著枝葉茂密的櫧樹。一穿過這條滿是樹陰的小路,就到了沿河岸的百本杭,一條寬闊的大河頓時展現在眼前。從兒童時期一直到中學畢業,我幾乎天天看到這條河。看到水、船、橋、沙洲,看到那些生在水上長在水上的人們過著忙忙碌碌的生活。盛夏時期,過了正午以後,我踩著發燙的沙土,上河裏學遊泳。那股徑自鑽進鼻孔沁入肺腑的河水氣味,隨著歲月的流逝,至今還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親切感。

我為什麼如此酷愛這條河呢?為什麼大川那泥沙渾濁的溫吞吞的河水總會引起我無限的緬懷依戀呢?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知其所以然。可是,從很早以前開始,我每看到這河水,就會一陣鼻酸,也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安慰感和寂寥感在滋生,似乎眼淚都要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仿佛覺得自己已完全遠離這個棲身的現實世界而進入了思慕和懷念的國土。因為有著這樣的情緒,因為能夠品味這種安慰感和寂寥感,所以我尤其愛大川的水。

銀灰色的煙霞霧靄,河水青鏡油凝;唉聲歎氣的汽笛,鳴聲捉摸不定;運煤船的三角帆,顏色褐裏帶黃——這整個河上圖景,將一種難以排遣的哀愁從心底喚起。使我幼小的心靈瑟縮不已,仿佛河堤上的依依楊柳,青青枝葉弄柔颯颯。

最近這三年間,我在書齋裏過著平靜的讀書生活,每天專心致誌地埋頭在書本中間,書齋坐落在東京郊外職員階層集中的高崗地區,在雜木樹的蔭翳之下。即便是這種情況,我還是不會忘記,每個月兩三次去眺望一下大川的水。書齋裏寂然無聲,總是孕育著興奮和緊張的氣氛,我在其中無休止地忙忙碌碌,腦子不得片刻空閑。河裏的水似靜而動,似止而流,這水色把我的心引入一個冷落蕭索、可以無拘無束思慕懷念的境界,這和一個人經過長途跋涉的朝香之後,總算又踏上故鄉土地時的心情惟妙惟肖。有了大川的水,我才得以重新生活在古樸純正的感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