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芥川龍之介(2 / 3)

我好幾度看到過,初夏輕柔的熏風拂過下臨青流翠水的重合歡樹,於是,樹上潔白的落花簌簌飛雪。在霧氣迷漫的十一月的夜晚,我好幾度聽得,從昏暗的河水上空傳來鳥有若畏寒的鳴叫聲。凡我看到,凡我聽到的,這所有的東西都引起了我對大川的新的愛慕。正好比是一顆容易顫動的少年的心,它像夏天河川裏生長出來的大黑蜻蜓的翅膀一樣抖動不已,這顆心每次都不能不張著新的驚異的大眼睛注視著這一切。尤其是夜裏,我倚著漁船的船舷,凝視著無聲無息流淌的漆黑的河水,心裏感覺到“死”的氣息在夜色和河水裏飄蕩,這時,真不知有多少寄托無門的淒涼寂寞在向我逼來。

每次看到大川的流水,我一定會懷念起鄧南遮鄧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創作中宣揚唯美主義。的心情,他對威尼斯的人情風物傾注了滿腔的熱情,夜幕隨著伽藍的鍾聲和天鵝的鳴叫聲在威尼斯——這個意大利的水都降臨,月亮像沉入水底似地散發著冷光,月魄使建築物陽台上的薔薇花和百合花披上了蒼白色,威尼斯遊艇宛如黑色的棺柩在其間遊蕩,從一座橋劃向另一座橋,猶如進入了夢境。

大川沿岸的諸多街巷,承恩於河水的沐浴愛撫之中,對我來說,這些街巷都使我依戀難忘。從吾妻橋沿河岸往下遊數,有著駒形、並木、藏前、代地、柳橋這些市街,還有多田的樂師前、梅堀、橫綱——無處不叫我留戀。大川的水像塊磨砂玻璃板,散射著青色的光亮。冷清清的潮水卷起一股清香。與此同時,從佇立在日光下的土窖土倉的白牆和白牆之間,從裝設著花格子門窗的光線黯淡的房子和房子之間,或是從綻出銀褐色幼牙的楊柳和金合歡街樹之間,河水發出一種令人思慕和懷念的聲響,和從前一樣向南流去,這聲響還傳進街巷行人們的耳朵裏去了呢。啊,令人依戀的水聲喲,你喃喃自語,執拗乖戾,你咋著響舌似地讓青草嫩汁般的翠流去洗濯兩岸的崖石,不舍晝夜。班女班女是日本能樂演員、劇作家世阿彌(約1364-1443)的音樂劇《班女》中的女主角。寫日本美濃國野上的一個綽號叫班女的妓女因與她交換扇子的男人一去不回而發瘋的故事。班女原指我國西漢女文學家班予,她賢才通辯,成帝時被選入宮,立為予。後為趙飛燕所譖,作《秋扇賦》自傷,辭極哀婉,業平即在原來平(825-880),日本平安時代初期的和歌詩人,武藏野武藏野是關東平原的一部分,也泛指舊武藏國,即今東京都琦玉縣,也有一小部分今屬神奈川縣。時期,已曠古年深而不得其知,但遠溯江戶淨琉璃的眾多作者,近及河竹默阿彌翁,為了和淺草寺的鍾聲一起,最強而有力地渲染出劇中刑場的氣氛,他們當時在那些劇作裏屢次三番使用的,實在就是大川的淒清的流水聲。

當十六夜和清心十六夜和清心是河竹默阿彌的歌舞伎腳本《十六夜清心》中的和尚和妓女,後來兩人自殺。殺身棄命的時候,當源之丞源之丞是河竹默阿彌的歌舞伎腳本《小預知源之丞》中的主角。寫源之丞和新年裏彈三弦沿戶乞討的女乞丐小預之間的戀愛。對女乞丐阿預一見鍾情的時候,或者是當焊鍋匠鬆五郎鬆五郎是河竹默阿彌的歌舞伎腳本《焊鍋匠鬆五郎》中的主角。寫鬆五郎從兩國橋看到富者遊山,遂動心為盜,後悔恨自殺。在蝙蝠交飛的夏夜,挑著擔子從兩國橋上通過的時候,大川和今天一樣,在係纜的泊船碼頭下,在岸邊的青翠蘆葦間,在小船劃子的船腹兩側,河水不停地低聲細語,慵困有致。

水聲尤其富有情致而使人感到依戀可親的,恐怕莫過於在渡船之中聆聽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從吾妻橋到新大橋之間,原來有五個渡口。其中,駒形、富士見和安宅三個渡口,不知何時,已次第告廢。現今隻剩下從一橋向濱町的渡口以及從禦的橋向須賀町的渡口了。和我童年時期相比,如今河流改了道;蘆荻茂密的汀州一度星羅棋布,如今舊蹤跡不複存在,完全沒於土中了。可是,唯有這兩個渡口,至今無所變異,在相同的淺底小船上站著兩個似乎同樣的老船夫,渡船一天好幾次在河裏橫渡,青綠色的河水,顏色和岸邊的柳樹葉子相仿。我常常並不需要擺渡而去乘渡船。隨著水波的動蕩,像是在搖籃裏似的,身體也會輕輕地搖晃。特別是晚上,時間越遲,乘渡船的寧靜和喜悅之情就越滲入肺腑。——低低的船舷外側,緊貼著輕滑的綠水,寬闊的河身,像青銅似地發出暗淡的光。縱目眺望河麵,到遠處的新大橋為止,可以一目了然。沿兩岸的家家戶戶,已經融合在黃昏的灰色中了,就連映在一扇扇拉窗裏的燈光,都浮遊在黃色的煙靄中。半張著灰色船帆的大舢板,隨著潮汛的來到,一隻、兩隻,為數稀少地浮上河麵,但無論哪一隻船上,都寂靜無聲,簡直不知道船上有沒有掌舵的人。對著這靜謐的船帆,聞著這青綠色的緩緩流動的潮水氣味,我總是默默無言,就像念著霍夫曼斯塔爾霍夫曼斯塔爾(1874-1929),奧地利詩人、劇作家,新浪漫主義派的代表作家。的詩歌《往事》那樣,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淒涼,與此同時,一種感覺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大川這富有詩意的竊竊私語的水流,和大川在霧靄底下奔流的水流奏著相同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