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使我神往的不獨是大川的水聲。我還感到,大川的水幾乎無處不具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滑潤和溫馨的光彩。
海水,打個比喻,它凝聚著碧玉的顏色,是一種過分的重綠。而完全感覺不出潮汛漲落的河川的上遊,它的水色可以說正如翡翠,過於輕,過於薄。唯有交錯著淡水和潮水的平原上的大河裏的水,在清冷的蒼色中,交融著渾濁而溫暖的黃色,從人情化了的親切氣氛和人情味的意義上來說,這河水到處都具有一種栩栩如生的和藹可親感。尤其是大川,它流遍多紅色粘土的關東平原,從“東京”這個大都會靜靜地流過,所以水色渾濁,帶有皺穀般的波紋。它還像難以伺候的猶太老爺,嘮嘮叨叨發著牢騷。這水色怎麼說也具有一種從容鎮定、平易可親和手觸舒暢的感覺。而且,雖說同樣是從一個城市中流過,但或許是因為大川和神秘得很的“海”不斷交流的緣故吧,它不像溝通河流的人工溝渠那麼暗淡,那麼昏昏入睡,大川總令人感到它是在生氣勃勃地流動。而且,它奔赴的前程沒有止境,使人感到它是在向著不可思議的“永遠”奔流不息。在吾妻橋、廄橋和兩國橋之間,河水像蒼色的香油,浸泡著大橋的花崗石和磚砌的橋基,這時,它當然喜悅異常了。近岸的地方,河水映照出船行裏白色的方形紙罩座燈,映照出翻動著銀縷的柳樹,此外,正午過後,由於水閘被堵塞,河水聽著三弦的音響在溫暖的空氣裏流過,它一麵在紅芙蓉花叢中一唱三歎,同時又被膽怯的鴨子振翅擊碎,於是,河水閃爍著光亮,從不見人影的廚房下靜靜地流過,這莊重的水色,蘊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脈脈溫情。兩國橋、新大橋、永代橋,隨著接近河口,河水明顯地交流著暖流的深藍色,同時在充滿噪音和煙塵的空氣下,它一麵像白鐵皮似地晃動著燦爛耀眼的日暉,一麵懶洋洋地搖晃著呈圓形的滿載著煤的重船和油漆斑駁陸離的老式輪船。縱然如此,但大自然的呼吸和人的呼吸交融彙合,不知不覺間融和在都會水色中的溫暖,不是能夠輕易消失的。
特別是薄暮時分,水蒸氣籠罩著河麵,向晚時候的天空中的餘光正在逐漸黯淡消失,它們使大川的水處在無法形容的氣氛中,河水開始調出了一種微妙的色彩。我一個人把胳膊支在船舷上,悠然舉目四望,昏黑的河麵上,夜幕開始降臨。在暗綠色的河水的那一邊,一輪碩大發紅的月亮正逐漸從地平線升起,看到這情景,我不由得潸然淚下。這恐怕是我終身終世也不會忘懷的。
“所有的城市,都具有它自己固有的氣味。佛羅倫薩的氣味,就星伊利斯伊利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神,彩虹的化身。的白花、塵埃、霧靄以及古代繪畫的清漆氣味。”(麥烈日科夫斯基麥烈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國作家、哲學家、文學研究者。)要是有人問我“東京”的氣味是什麼,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大川的水味。不僅僅隻是水的氣味。大川的水色,大川的聲響,一定就是我所愛的東京的色彩,就是我所愛的東京的聲響。因為有大川,我愛東京,因為有東京,我愛生活。
後來,我聽說一橋渡廢了。大概過不了多久,禦藏橋渡也要告廢吧。
(吳樹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