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或不是在地球越來越小的今天,散文的跨文化影響也是有一條時隱時現的線索的。東西方人的自然觀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從古希臘羅馬到文藝複興,西方人強調自然是人探索和征服的對象,是一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係,東方人強調“天人合一”,自然是麵鏡子,是人內在修身的根本的參照係,不僅人際之間的關係能在這麵鏡子中得到反映,而且它還把是否和諧一致當成檢測的價值尺度。如果說,在早期西方的一些自然科學家的筆下,如布封的動物素描,觀察的精確細致,表現為自然界是科學實驗的對象,法布爾的《昆蟲記》之所以是一部昆蟲世界的“聖經”,是因法布爾已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注入了人類世界的文化因素和人性善惡的因素了,昆蟲世界的理趣和情趣顯然是人生世界的一種變異,和一種折射。盧梭“回歸自然”的口號,基於文明對人性壓抑的批判,已與我國老莊哲學的“絕聖棄智”有些相近了。此後美國人梭羅逃避到瓦爾登湖畔,與山川林木為友,在梭羅筆下,詩人借自然說話,自然借詩人說話,是對西方文明將人與自然分離開來傳統的一次決絕的抗爭。在俄羅斯人普裏什文筆下,在日本作家德富蘆花筆下,都是將自然與人的和諧一致當成人的最高幸福,大自然是療救心靈創傷,重新獲得生命力的永可信賴的場所。當代美國生態學家,《沙鄉的沉思》一書的作者利奧波德,深情的描繪了發生在大地母親身上那悲壯蒼涼的一幕,自然的沙化背後顯然因為人的貪得無厭,是人性沙化的直接結果。從以上人與自然主題的演化軌跡中,東西方不同時代的作家已漸漸地趨向一致。
如果我們選擇若幹感興趣的母題或子題,將同一主題及相鄰的子題,同一題材乃至相似風格的優秀作品,不論國別和時代,從創作動機,材料結構,敘事策略,語境對象直至詞語的使用進行縱向綿延考察和橫向平麵比較,領略不同民族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五彩斑斕、絢麗多姿的文化、人格和審美智慧,會有助於我們將文化視野的地平線推得更遠些,因為一種旨在“審美視界融合”的研讀,完全符合散文欣賞“非一次性”的文體本質屬性。散文是文化精髓的教科書,是滋養人的心靈和人性的審美教科書,它不隻是文化消費的對象,也不止於社會百科全書。在今天,社會轉型,“視聽文化”的不可阻擋的強健勢頭席卷一切,文字作為一種思想符號的優勢卻是“視聽文化”先天地所不可比擬的。被“後工業社會”的人們譏諷為“短小輕薄”的所謂“狀態散文”或“平塗散文”(意指沒有思想和心靈的深度,隻有某種思想道德平均數的散文),它一方麵是對視聽文化的效顰,一方麵是迎合現代社會被稱之為“單維度人”和“空心人”的消極需求。編選這本洋洋達二百餘萬字的東西方散文名作,我們雖不奢望於世道人心、民族散文的振興大有裨益,但卻有一份堅守精粹文化營壘的心願,並願給予喜愛中外散文的讀者們以翻檢之便利。
本選集西方卷的譯文,絕大部分是近十年間的中青年翻譯家們的作品,同時也選了魯迅、周作人、茅盾等學貫中西的一代作家的譯筆。翻譯散文與譯詩同樣地困難,而且在同一作品的幾家不同譯本中,還未必是一定後來居上的,在這裏,老一輩作家、翻譯家,如巴金、傅雷、王佐良先生的譯筆堪稱是可與原作媲美,令人擊節讚歎的典範之作。我國近幾年來外國散文的翻譯出版以叢書形式開始走向序列化和係統化了。盡管遺漏和空缺的外國散文經典還不少,地區間也不盡然平衡,與原國家的散文繁榮還不相稱,但是,世界散文大國的圖景之輪廓已宛然清晰可見了。沒有幾代翻譯家的辛勞,要編選這樣一種集萃性的選本,是根本無從談起的。誠如魯迅先生所說,翻譯工作,尤其是翻譯啟人心智的經典名作,就如普羅米修斯竊火到人間。翻譯散文是項利在當代,功在後世的崇高偉業,作為編選者,我們對翻譯家們的勞績謹致衷心的謝意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