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1885-1967)原名樹,後改名槐樹,遐壽,字啟孟,啟明,號知堂,筆名豈明,藥堂,苦雨等。浙江省紹興人。現代作家,翻譯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自己的園地》、《談龍集》、《談虎集》、《雨天的書》、《澤瀉集》、《知堂文集》等;文學專著有《新文學的源流》、《歐洲文學史》等;譯著有《炭畫》、《現代日本小說集》、《域外小說集》(與魯迅合譯)等。
初戀
那時我十四歲,她大約是十三歲吧,我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住著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兒,她本姓楊,住在清波門頭,大約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婦沒有子女,便認她做幹女兒,一個月裏有二十多天住在他們家裏,宋姨太太和遠鄰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婦雖然很說得來,與姚宅的老婦卻感情很壞,彼此都不交門,但是三姑娘並不管這些事,仍舊推進門來遊嬉。她大抵先到樓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訕一回,隨後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張板桌旁邊,抱著名叫“三花”的一隻大貓,看我映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地看過她的麵貌與姿態。大約我在那時已經很是近視,但是還有一層緣故,雖然非意識的對於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麵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抬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在此刻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麵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裏總是第一個人,使我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我在那時候當然是“醜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到一種無所希求的迷蒙的喜樂。並不問她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總之對於她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並且願為她有所盡力,這是當時實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給我的賜物了。在她是怎樣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緒大約隻是淡淡的一種戀慕,始終沒有想到男女關係的問題。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發表對於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麼事情,但當時聽了心裏想道:“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的消費過了,到了七八月裏因為母親生病,我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後,阮升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裏,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裏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故鄉的野菜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隻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麵,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隻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遊覽誌》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