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係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麵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韌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己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麼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複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種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章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複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獲後,播種田內,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胡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采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慶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
北京的茶食
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我的書翰》,中間說起東京的茶食店的點心都不好吃了,隻有幾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還做得好點心,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想起德川時代江戶的二百五十年的繁華,當然有這一種享樂的風流餘韻留傳到今日,雖然比起京都來自然有點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餘年之久,論理於衣食住方麵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並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麼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於北京情形不甚熟悉,隻是隨便撞進一家餑餑鋪裏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欲,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裏吃不到包含曆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麼?
我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貨色,有點不大喜歡,粗惡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國貨,要賣得比外國貨更貴些。新房子裏賣的東西,便不免都有點懷疑,雖然這樣說好像遺老的口吻,但總之關於風流享樂的事我是頗迷信傳統的。我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過什麼香,卻對於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終於不敢進香店去,因為怕他們在香合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可憐現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幹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