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腦部已經漸好,可以移動,遂於十九日午前搬往醫院,她的母親和“姊姊”陪伴著,因為心髒尚須療治,住在院裏較為便利,省得醫生早晚兩次趕來診察。現在溫度複原,脈搏亦漸恢複,她臥在我曾經住過兩個月的病室的床上,隻靠著一個冰枕,胸前放著一個小冰囊,伸出兩隻手來,在那裏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歲的時候,都花過十來塊錢,分給用人並吃點東西當作紀念,去年因為籌不出這筆款,所以沒有這樣辦,這回病好之後,須得設法來補做並以祝賀病愈。她聽懂了這會話的意思,便反對說,“這樣辦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歲,那麼明年豈不還是十一歲麼!”我們聽了不禁破顏一笑。唉,這個小小的情景,我們在一星期前哪裏敢夢想到呢?
緊張透了的心一時殊不容易鬆放開來。今日已是若子病後的第十一日,下午因為稍覺頭痛告假在家,在院子裏散步,這才見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開,山桃爛漫得開始憔悴了,東邊路旁愛羅先珂君回俄國前手植作為紀念的一株杏花已經零落淨盡,隻剩有好些綠蒂隱藏嫩葉的底下。春天過去了,在我們彷徨驚恐的幾天裏,北京這好像敷衍人似的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過去了。這或者未免可惜,我們今年竟沒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會開的,春天明年也會再來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們今年幸而能夠留住了別個一去將不複來的春光,我們也就夠滿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夠寫出這篇東西來,可見我的淩亂的頭腦也略略靜定了,這也是一件高興的事。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近於鄉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隻有簷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幹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幹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M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he Poet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著舞,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在隻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麼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隻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鄉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後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癡地唱上一夜以至於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雲是田鳧,但據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係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麼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兒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窪”俗雲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者多極懊惱,大約此風古已有之。查檢觀頹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並不錯,比任何風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隻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雲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聒噪,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幹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喜歡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