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大雨,隻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在看見院子裏成了河,便成群結隊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裏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裏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很有趣,也一個兩個地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裏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為蛤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隻捉了好些蛤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裏,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裏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罷,卻極有田村的風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蛤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痛惡而深絕之,大有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蛤蟆在水田裏群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為吠,大約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裏的蛤蟆現在隻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隻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偽地代為悲歎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隻是個人的事情,於人生無益,我也承認,我本來隻想說個人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遊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著看你的秦遊記,現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罷。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學校旬刊》第二期於四月十一日出版,載有兩篇兒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兒寫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兩個弟弟說:“我們把月亮請下來,叫月亮抱我們到天上去玩。月亮給我們東西,我們很高興,我們拿到家裏給母親吃,母親也一定高興。”
但是這張旬刊從郵局寄到的時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狀態了。她的母親望著攤在席上的報紙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隻叫我好好地收藏起來,——做一個將來決不再寓目的紀念品。我讀了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歲時死亡的四弟椿壽,他幹得急性肺炎的前兩三天,也是固執地向著傭婦追問天上情形,我自己知道這都是迷信,卻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發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發起熱來,繼之以大吐,恰巧小兒用的攝氏體溫表給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士步君正出著第二次種的牛痘,把華氏的一具拿去應用,我們房裏沒有體溫表了,所以不能測量熱度,到了黎明從間壁房中拿表來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時左右起了痙攣,妻抱住了她,隻喊說“阿玉驚了,阿玉驚了!”弟婦(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邊叫內弟起來,說“阿玉死了!”他驚起不覺墜落床下。這時候醫生已到來了,診察的結果說疑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雖然征候還未全具,總之是腦的故障,危險很大。十二時又不良,皮膚現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還不回複。這一日裏,院長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護婦永井君白君,前後都到,山本先生自來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幫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亂中過去了,次日病人雖不見變壞,可是一晝夜以來每兩小時一回的樟腦注射毫不見效,心髒還是衰弱,雖然熱度已減至三八至三九度之間。這天下午因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趕往哈達門去買,路上時時為不祥的幻想所侵襲。直到回家看見毫無動靜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強往學校去,下午三點半正要上課,聽說家裏有電話來叫,趕緊又告假回來,幸而這回隻是夢囈。並未發生什麼變化。夜中十二時山本先生診後,始宣言性命可以無慮。十二日以來,經了兩次的食鹽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腦注射,身上擁著大小七個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時之末總算已離開了死之國土,還真是萬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後來告訴川島君說,那日曜日他以為一定不行的了。大約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婦的房裏躲著下淚,他也覺得這小朋友怕要為了什麼而辭去這個家庭了。但是這病人竟從萬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裏來的力量。醫呢,藥呢,她自己或別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沒有醫藥及大家的救護,她總是早已不在了。我若是一種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謝便有所歸,而且當初的驚怖或者也可減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對於未知之力有時或感到驚異,卻還沒有致感謝的那麼神秘的接觸。我現在所想致感謝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謝山本先生與永井君的熱心的幫助,雖然我也還不曾忘記四年前給我醫治肋膜炎的勞苦。川島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訪問,也是應該致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