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歲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也多,歡濃之時愁也重。”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同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曆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隻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體感它們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們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隻在於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複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學畫回憶
我七八歲時入私塾,先讀“三字輕”,後來又讀“千家詩”,“千家詩”每頁上端有一幅木板畫,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隻大象和一個人,在那裏耕田,後來我知道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但當時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意思,隻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麵的“雲淡風輕近午天”有趣。我家開著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務討些顏料來,溶化在小盅子裏,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著色,塗一隻紅象,一個藍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但那書的紙不是道林紙,而是很薄的中國紙,顏色塗在上麵的紙上,滲透了下麵好幾層。我的顏料筆又吸得飽,透的更深。等得著好色,翻開書來一看,下麵七八頁上,都有一隻紅象,一個藍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書的時候,父親——就是我的先生——就罵,幾乎要打手心;被母親不知大姊勸住了,終於沒有打。我哭了一頓,把顏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父親上鴉片館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顏料盅子,叫紅英——管我的女仆——到店堂裏去偷幾張煤頭紙來,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燈底下描色彩畫。畫一個紅人,一隻藍狗,一間紫房子……這些畫的最初的鑒賞者,便是紅英。後來母親和諸姊也看到了,她們都說“好”;可是我沒有給父親看,防恐害罵。
後來,我在父親曬書的時候,看到了一部人物畫譜,裏麵花樣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鬥裏。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給紅英看。這回不想再在書上著色;卻想照樣描幾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虧得紅英想工好,教我向習字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印著了描。記得最初印著描的是人物譜上的柳柳州像。當時第一次印描沒有經驗,筆上墨水吸得太飽,習字簿上的紙又太薄,結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滲透了墨水,弄得很齷齪,曾經受大姊的責罵。這本書至今還存在,我曬舊書時候還翻出這個弄齷齪了的柳柳州像來看:穿著很長的袍子,兩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頭作大笑狀。但周身都是斑斕的墨點,便是我當日印上去的。回思我當日首先就印這幅畫的原因,大概是為了他高舉兩臂作大笑狀,好像父親打嗬欠的模樣,所以特別感興味罷。後來,我的“印畫”的技術漸漸進步。大約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我在另一私塾讀書了),我已把這本人物譜統統印全。所用的紙是雪白的連史紙,而且所印的畫都著色。著色所用的顏料仍舊是染坊裏的,但不複用原色。我自己會配出各種顏色來,在畫上施以複雜華麗的色彩,同塾的學生看了都很歡喜。大家說“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問我討畫,拿去貼在灶間裏,當作灶君菩薩;或者貼在床前,當作新年裏買的“花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