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豐子愷(1)(3 / 3)

那時候我們在私塾中弄畫,同在現在社會裏抽鴉片一樣,是不敢公開的。我好像是一個土販或私售燈吸的,同學們好像是上了癮的鴉片鬼,大家在暗頭裏作勾當。先生在館的時候,我們的畫具和畫都藏好,大家一搖一擺地讀“幼學”書。等到下午,照例一個大塊頭來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們便拿出來弄畫。我先一幅幅地印出來,然後一幅幅地塗顏料。同學們便像看病時向醫生掛號一樣,依次認定自己所欲得的畫。得畫的人對我有一種報酬,但不是稿費或潤筆,而是種種玩意兒:金鈴子一對連紙匣;揠空老菱殼一隻,可以加上繩子去當作陀螺抽的;“雲”字順治銅錢一枚(有的順治銅錢,後麵有一個字,字共二十種。我們兒時聽大人說,積得了一套,用繩編成寶劍形狀,掛在床上,夜間一切鬼都不敢走近來。但其中,好像是“雲”字,最不易得;往往為缺少此一字而編不成寶劍。故這種銅錢在當時的我們之間是一種貴重的贈品),或者銅管子(就是當時炮船上用的後膛槍子彈的殼)一個。有一次,兩個同學為交換一張畫,意見衝突,相打起來,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審問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為畫;追求畫的來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厲聲喊我走過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著頭不睬,但覺得手心裏火熱了。終於先生走過來了。我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他走到我的座位旁邊,並不拉我的手,卻問我“這畫是不是你畫的?”我回答一個“是”字,預備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體拉開,抽開我的抽鬥,搜查起來。我的畫譜、顏料,以及印好而未著色的畫,就都被他搜出。我以為這些東西全被沒收了:結果不然,他但把畫譜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張一張地觀賞起來。過了好一會,先生旋轉頭來叱一聲“讀!”大家朗朗地讀“混沌初開,乾坤始奠……”這件案子便停頓了。我偷眼看先生,見他把畫譜一張一張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時候我挾了書包走到他麵前去作一個揖,他換了一種與前不同的語氣對我說,“這書明天給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畫譜中的孔子像,對我說:“你能照這樣子畫一個大的麼?”我沒有防到先生也會要我畫起畫來,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支吾地回答說“能”。真實我向來隻是“印”,不能“放大”。這個“能”字是被先生的威嚴嚇出來的。說出之後心頭發一陣悶,好像一塊大石頭吞在肚裏了。先生繼續說:“我去買張紙來,你給我放大了畫一張,也要著色彩的。”我隻得說“好”。同學們看見先生要我畫畫了,大家裝出驚奇和羨慕的臉色,對著我看。我卻帶著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