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好!”他說,“你說得對!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話正確無誤,那麼,你就該離開人們,棄絕那些傳統及微不足道的法規,像鳥兒一樣,生活在遙遠的,隻有宇宙規律存在的地方。”
“先生,我確信自己的話正確無誤。”我回答說。
他舉起手,語氣堅定地說:“確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外一回事。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說的話如同大海,而他們的生活卻近乎泥塘。世上還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的頭昂過崇山峻嶺,而他們的心卻靜眠在黑暗地洞。”
他說完,未容我答話,便站起身來,將小鳥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舊袍子上,隨手抓起一把幹柴,將之投入火爐,然後接著說:“脫下鞋子,烤烤你的腳吧!潮濕對人體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移近火爐,濕衣服上頓時冒出熱氣,蒸騰而上。而他,則站在禪房門口,凝神注視著狂怒黑沉的天空。
過了一會兒,我問他:“您來這裏很久了吧?”
他頭也不回地答道:“我來到這座禪房時,大地荒涼空曠,滄海漆黑渺茫,隻有上帝的靈魂在水麵遊蕩。”
我暗自說:這個人真怪僻,要弄清他的底細實在困難。不過,為了探明他心底裏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談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將自己的傲氣化為溫柔和善。
三
夜幕垂降,山穀間一片黑暗。狂風呼嘯,大雨滂沱。我依稀預感到洪水就要到來,行將毀滅世間生靈,蕩滌地上汙垢。仿佛大自然的怒氣刺痛了優素福·法赫裏的心,使之產生了某些時候麵對現實的穩定情緒,從而令之對我的厭惡之意變成了親近之情。他站起來,點上兩根蠟燭,繼之拿來滿滿一壺酒,還端來一隻大盤子,上麵放著麵包、奶酪、橄欖、蜂蜜和水果。他與我麵對麵坐下,親切和藹地說:“這就是我僅有的一點食品。老弟,請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風怒號,暴雨悲泣。我倆默不作聲地吃著。我每吃一口,總要抬頭看看他的麵孔,期待從外貌上察看到他心中的隱秘,了解他的習慣嗜好,弄明他的意圖希冀。
吃罷晚餐,他提起火爐旁的那把銅壺,倒了兩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後打開滿裝香煙的盒子,從容安詳地說:“老弟,請吧!”
我抽出一支香煙,端起咖啡杯子;此時此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著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點著香煙,呷了口咖啡,說:“在這樣一座孤零零的禪房裏,居然酒、煙、咖啡具備,當然你會感到驚愕。也許這裏有吃而且能住,就已經使你覺得意外了。我不責怪你,因為你和許多人一樣,以為遠離眾人,也就疏遠了生活及其天然情趣與歡樂。”
“是的,先生!”我回答說,“我們總以為棄絕塵世、專心崇拜上帝的人,也把世間一切情趣歡樂統統拋到腦後,獨處幽居,過著苦行僧的艱苦生活,隻能以青草果腹,飲泉水解渴。”
他說:“生活在世人間,並不妨礙崇拜上帝;向上帝頂禮膜拜,亦無需離群索居。我離開塵世,並非為了尋找上帝,因為在我父親家裏及其他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上帝。我之所以離開眾人,因為我的性格與他們不同,我的理想也與他們不一。我之所以離開眾人,因為我發覺自己是個向右轉的輪子,而他們的輪子全向左轉。我棄絕城市,因為我發現城市是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樹,根紮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烏雲之外,而其花卻是貪婪、墮落和罪惡,其果則是悲哀、苦難與憂傷。某些改良家試圖對之施以嫁接術,希望改其本質,然而都沒能成功,到頭來一個個精神抑鬱,在絕望與遺憾中匆匆別離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