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道:“先生,世上的寒冬會過去的,隨之而來的便是明媚絢麗的春天,屆時田野上百花競開,山澗裏溪流歡唱。”
他雙眉緊鎖,歎了口氣,語調憂傷地說:“但期我能弄明白,上帝能否把人的生命,乃至整個時代,分成若幹部分,令其各部分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樣周而複始,更替交換。一百萬年之後,地球上的人們能夠過上安定、體麵的生活嗎?會出現一個人皆讚美的時代嗎?到那時,人們無憂無慮,欣沐白日陽光,安享夜色寧靜。這樣的理想會變成現實嗎?在大地飽餐人肉、足飲人血之後,這樣的時代會到來嗎?”
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高起右手,仿佛在指著另一個世界,說:“那是遙遠遙遠的夢想,而這禪房不是幻夢之家。我隻知道一條公理,它不僅適用於這座禪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適用於這高山峽穀的每個地方。這條公理便是:我是個人,能知肚餓口渴,有權從自製器皿裏拿麵包而食,取生活的佳釀而飲。因此,我才離開眾人餐桌筵席,來到這個地方度過我的餘生。”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我望著他,思索著他說的那些話,分析著他用曲線和暗色描繪人類社會的原因和動機。片刻後,我把他叫住,說:“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圖,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是,令我感到遺憾的是,由於您避世隱居,致使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效力祖國、振興民族的才子。”
他搖了搖頭:“這個民族與其他民族沒有什麼不同。人之本性相同,所不同的僅僅是微不足道的形體與儀表。東方民族的苦難正是世界所麵臨的苦難。被視為正在上升的西方的那些東西,隻不過是一種空虛自負的魔影。偽善,即使剪去角,也還是偽善;欺騙,縱然其角是柔軟的,永遠是欺騙;謊言,即使穿上綾羅綢緞,住進華宮寶殿,也不能變成真理;奸詐,哪怕乘上火車或登上飛船,也絕轉化不成忠誠;貪得無厭不曉何為知足常樂,即便二者之間的距離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可以稱掂;罪惡不能變成美德,縱然產生在廠房或學校……至於奴性,屈從於生活,屈從於過去,屈從於訓誡,屈從於利益,屈從於衣飾,屈從於死亡,那麼,那永遠是奴性,即便麵塗油彩,錦衣繡冠,自詡自由,也還是奴性。不,老弟,西方人並不比東方人高貴,東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賤,二者之間的不同如狼與鬣狗。我細心觀察過,發現種種社會現象背後,有一種原始的、公正的法規,它將災難、盲從、愚昧平分給各個民族,絕無厚此薄彼之嫌。”
我驚異不已。我問他:“照這麼說,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啦?!”
他興衝衝地答:“虛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虛假的。一切發明創造,無不是煩悶時用來消遣娛樂的玩具。縮短距離、填平溝壑、征服海空都是煙霧籠罩的虛幻成果,既不能悅目,也不足賞心,更談不到提神。至於被人們稱為知識和藝術的啞謎,則是金質枷鎖與鐐銬;人們拖著它,喜歡那閃爍的金光,愛聽那鏗鏘的響聲。人們早就開始鍛打鐵條鐵柱,用以製造囚籠;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囚籠製成之時,自己卻被關在籠中……是的,人們的勞動是虛假的。人們的一切意圖、目標、誌向、願望都是虛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在生活的種種虛假現象之中,隻有一種值得向往的東西,隻有一種,僅僅一種而已。”
“先生,哪一種啊?”我急切地問。
他沉默片刻,然後閉上眼睛,雙手捂住前胸,霎時春風滿麵,容光煥發,聲音甜潤顫抖地說:“那就是精神上的蘇醒,即靈魂深處的蘇醒。它是一種思想念頭,突然閃過人的意識,使人眼界頓開,令人看到生命充滿歡歌,佩戴著耀眼光環,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於天地之間;它是人們良知中的一柄火炬,突然燃燒在人的靈魂深處,引著周圍的幹柴,火煙騰空而起,繼之遨遊於廣袤無際的雲天;它是一種情感,降落到人的心田,使之認為一切不合口味的東西均係醜惡異物,於是厭棄一切不合己意之物,反對所有不了解個人秘密的人。它是一隻無形的手,揭去了我的眼罩,使我站在親人、朋友、同胞中間,感到無限茫然,禁不住驚愕自問:他們都是些什麼人?為什麼總是這樣盯著我?我是怎樣認識他們的?我在哪裏見過他們的麵?我為何生活在他們中間?為什麼和他們一道交談?莫非我是位異鄉客,來到了生命為我建造,並且將鑰匙交給了我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