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聽人家小孩子的閑話,如同白撿了一大把美元。
美國孩子打電話太多,他的父母對他教育得不錯,他的電話不那麼多,甚至可以說,很不多——比我少得多。那時,我每天在等一個人的電話,電話來了,我就在人家兒子的臥室裏,和不很遙遠的對方說些可有可無的話,隻是絕對需要著那個聲音。臥室也是我的密室,放下電話出來,人家兒子在看電視片。
終於有這樣一天,他要去參加同班猶太同學的成人儀式後的聚會。聚會要穿西裝,自然也要將運動鞋換成皮鞋,還要由爸爸開車送到那個聚會的地方。對於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個家長每一日暗自裏膽戰心驚!我坐在一個角落裏看書,突然抬了一下頭,看見那爸爸微仰著頭,認真地替兒子打領帶。爸爸的臉上,一副莫奈何,自認送兒子出去“花”的神情。心裏,突然酸酸甜甜地一動。
晚間,我的電話接完,從“我們的”密室裏出來,人家兒子已回來了。我坐在客廳寫作,他坐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餐室電話機旁。臉上有重重的心思。也許是新皮鞋夾了內八字腳?
我進了臥室,他還坐在那兒。我躺下來看書,他仍然在外邊坐著。於是,走出來,問他為什麼不睡?他說,熱。
我想摸摸他的腦袋,不是摸腦門兒,是順順他的頭發。但突然不敢,怕揭或觸到他心裏或許的秘密。走來走去,躺下起來的我,正懷著一絲決絕的悲涼。明天晚上,我將再也沒有這個人的電話了,他將離開美國,到我還不能去的地方。縱然到了能去的時候,我知道,我也不會去找他的,去找的,也不是此時此刻的他……突然之間和人家兒子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想和他默默地坐在一塊兒,可惜,那裏隻有一張單人小椅子,那裏也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小椅子。於是,我們也就不能像兩個男子漢或一對孩子一樣地、沉默地並肩坐在任意的角落,尊重各自的秘密,埋頭想那份得不到的情。我又坐到桌前,開始寫,他站起來,進臥室去了。
我終於又躺下來,將照著我也照到他的床頭燈的亮度擰到最小,繼續看書。聽著他均勻的呼吸。他突然翻身,掀了被子。我爬起來,給他蓋好。仍然看書,聽那呼吸的均勻。
清晨,在窗前,突然有一陣清晰的念頭:
真想有一個自己的兒子!
過了一會兒,他來了電話,仍說可有可無的最後一天的話。說著,便說了那念頭。
“那值得我飛來一次!”
“不。”
不是不敢,是過去了。
感激那個清晨!抓住那個清晨!那是唯一有如此一個願望真實生起的時刻。誰也不為,隻是想有一個兒子。那個時刻過去了,走來,走去,還是一人。
在從湖北采訪歸來的火車上,又遇上一個隨著爸爸出門的兒子,七歲。美麗,會哭,兩項加起來,叫作“好一個水汪汪的兒子!”能吃,吃得多到叫人羨慕!以為那肚子是無底洞,等到突然一口也不肯吃,方知人家在家的媽媽不讓多吃確有道理。不僅不吃了,又發起燒了。火車坐席擠,硬臥車廂也擠,和人家兒子並排擠在一個寬不過五十公分的床上,頭挨頭,竟也都能單躺。燒著的兒子還能滔滔不絕地講話,講些童話故事。他講,我也講,以童話代藥。講新故事講到窮盡,翻出老的,講安徒生的“七色花”。他說知道,追問一下,又不知小姑娘怎樣得到了奇異的花,於是,倒補被狗吃掉麵包圈兒,又倒補提著麵包圈兒的細節,再倒補,東張西望……他才恍然大悟,哭的小孩子會遇上仙人!他已經忘記頭痛、肚子痛,童話的作用,也可抵阿斯匹林?故意再考考他那“七色花”,一一派了什麼用場,他不記得了。我也記不得!慶幸著,便倒回去想,自己小時候,常為這個故事深深遺憾。“假如我有幾個奇異的花瓣,一定寶貝著,一個也不用!”……不知人家七歲的兒子怎麼想?會不會小氣地守住?
索性放出采訪手段:
“假如你有七個花瓣,你要什麼?”
“我要一個醫院。”
“醫——院?!”
“我想去醫院看病。”
“好吧,一個醫院,然後呢?”
“要軍隊,還要真的槍。”
“軍隊、槍(已經是第二、第三了)然後呢?要好吃的?”
“不要,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吃。要睡覺的床,自己的床(四個),要十萬個媽媽(五個!),再要十萬個爸爸(六個),再一個張阿姨(七個!),再要電視,再要冰激淩,再要……”
已經九個了。
七個花瓣原來就是這樣撕完的!?
“你要什麼呢?”
那兒子問我。
“我?”我很節省、很精心地想,立刻想定。
“我要一個自己的房子。大房子!”
“還有呢?”
“我要一個兒子,一個好兒子。”
“什麼樣的兒子?”
“像你一樣好。”
“還要什麼呢?”
“什麼也不要了,其餘的都留著……”
我們都睡著了。
夜色中,出了火車站,兒子發著燒,仍然堅持背著自己的小書包,手握著爸爸的手,不聲不響地走路,然後,不見了。
回老家
或許,是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