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了,便追著正忙活做飯的嬸子問鳳姐。
“咱鳳姐更胖了。”鳳巧搶著說。
“胖得要命?”
“要命!”鳳巧摟著兒子笑。
“她丈夫景全對她好嗎?”
“可是好!部隊下來,當個果園場長呢。”
“什麼都好,就是生了倆閨女,沒個兒!”嬸子說。
“那不也夠了嗎?”
“哪行。咱農村風俗不好,沒兒不行。”
“敢再生一個?”
“生不了啦,叫結紮了。”
“那麼厲害的嘴,她就乖乖兒去了?”
“人家上房扒房頂了。你姐夫是黨員,那還不乖乖的。”
“這可太徹底了。”
“可不,管得嚴咧,咱們四丫頭鳳英第三胎生了男孩,叫人罰了一千塊錢去。還是咱延平的壯壯便宜,才罰七八十塊。”
“一千塊!拿得出來嗎?”
“拿不出來也得拿呀,咱們家也幫著湊點。那幫‘計劃生育’,跑到家裏來,你要是交不出錢,就把桌子、條案、門什麼行子都扛跑了,去折價。政府也不是知道不知道老百姓這些事兒呀?”
嬸子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拿個小鏟往灶裏送煤末。我蹲在一邊,看那火。
“有扔女孩的嗎?”
“可不有唄。”
我好喜歡嬸說話的這股勁兒。大概凡是觸到這邊沾著國策之類,那邊沾著人情的事兒,她就愛用輕聲輕氣,小心翼翼,慢慢出口的腔調,尾音還帶著試探。
也不知道我那胖乎乎、笑嘻嘻、沒有兒的鳳姐,如今還笑不笑?
叔來了。
邊支車邊說:“咋長得這麼賴啊,穿的也怪寒磣,你那半長的褲子,叫咱鄉裏人看著,以為是布不夠呢。”
說著,又推起車走。
“忙啥?”
“趕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湯。
村邊有人蓋房,村中間也有人蓋房。村邊起了一溜溜老式樣的新農舍,村中間藏著十幾座豎起不久的平頂房。外路來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蓋平頂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鋼筋、水泥,全是議價貨,議價比平價貴著十倍,有錢還得有大門路。老式樣的新農舍也不含糊,青磚到頂,頂鋪全瓦。這地方石頭不如磚價兒,磚又不如瓦價兒。隻有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磚全瓦是白薯煎餅換了白麵煎餅,是這二年的事。隻有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麵做的煎餅,那,二年前,敢想?!
隻有這地方的人才著煎餅那東西好吃。
墊三塊小瓦片,在地上支一個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邊是一堆黃澄澄的燒火的麥秸,鏊子上邊薄薄、勻勻地攤一層白白的麵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邊。做煎餅的婦女蹲在鏊子前,在輕煙中,眯著眼,兩手忙活,一會兒,手邊的秫秸蓋簾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餅。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時候,拿一張,疊了又疊,用筷子一順,一折,夾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幾層!剛做的煎餅脆,放上半天回了軟,擱上一兩天,吃著就拉嗓兒!然而這地方的人隻是認煎餅。誇媳婦的能幹,那準是說煎餅攤得薄又勻;傷了和氣,結上夥去砸人家,進門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麥子煎餅,就代表著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聾眼花,指指僅剩的兩顆牙,說:行,還能吃煎餅呢。
爸小時候,見教書先生吃飯,頓頓炒個雞蛋辣椒卷在煎餅裏,便立了大誌;我長大也要當教書先生!
還是沒有電!
去年就架了杆子,扯了線,家家戶戶花二十多塊錢裝個電表,房梁上懸著個電燈泡。總共亮過一個月。村裏的磨麵機,轟轟轉了幾天,停了,成了擺設,家家戶戶,一月半月的,扛上糧食去外村磨麵。
什麼原因,問家裏人,各有各說法。問叔,叔說:電費太貴,七八毛錢一度,不使了。問嬸,嬸子說:誰知道呢,說是收的電費都叫電工貪汙了,人家電業局就不給電啦。問二弟,二弟說:不知咋回事兒,管它呢。問小弟,小弟說:村裏有兩個電工,一個公社的,一個大隊的,大隊上的壞,管著事兒,公社的告他狀,但不管事兒。父親來家時,專門到公社問過電的事。公社書記請吃飯的時候,在席間爽快地說:這個問題很快就可以得到解決。吃飽了,回到家,傳遞公社書記的話。家裏老小個個撇嘴笑:那是怕您,糊弄您。父親又聽誰說,可能是包產到戶時,集體財產的責任不明確。各人的說法似乎相去不遠。
他走了。我來了。家家戶戶,照樣扛上糧食去外村磨麵。有一天那磨麵機也叫人當廢鐵賣了,賣了二十來塊錢。
村裏也有那麼幾家,晚上亮著電燈,那幾戶人家,自己從前村扯了一股線。
心裏掂量掂量咱家的份兒,問準離我叔家最近的有電燈的是哪一家,便有了個不惹大事,隻管解決自家亮的主意。去跟嬸子說。
“咱們跟那家關係怎麼樣?”
“挺好。”
“咱們去跟那家商量商量,接根線過來吧。”
“哪能管?”
“管,我會弄。”
“會呀?!”
“會。拉上十幾米線就有電了。”
嬸子把我佩服得不得了,暈暈乎乎:“那跟你叔說說。”
叔下了工,忙不迭跟他說。
“不管。”不管就是不行,可是比普通話不行有分量似的。
“這事不難。”
“咱農村的事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