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擔心那家計較?咱家不是有電表嗎?每月算下來,把錢交給他家就是了。我這就上臨城買線去。”
“不管。”
叔臉上刻著他肚裏恪守的法。
我覺得,有些不一定那麼複雜的事,被人們自個兒看得複雜,於是也說弄得複雜了。
心裏又有了一個惹事卻惹不大的主意。去公社,找書記,問清楚這電的問題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解決。許他糊弄我爸,我也就有可能糊弄、糊弄他。
打聽好,二弟不出門,跟他借了自行車。瞧他給我推車時一手扶著車座上下打量車子的樣兒,好像借給我一頭毛色多麼純正的驢使。
從來沒騎過這麼難對付的車!座子硌人生疼,蹬得吃力不說,還是倒輪閘,稍不留神,腳一停、一倒,輪子拐到溝裏,立刻摔下來,應該對這土路感恩戴德!隻有幾段路麵上有拖拉機、大車壓的轍,隻要能始終保持沿著溝脊背騎,把不閃,不猶豫,掉下來的可能性就不大。
真弄不明白,那會兒的鐵道遊擊隊是騎這種新式的平車,還是臨城小鋪焊的、幾根鐵棍和管子的力車;也許,騎日本鬼子的富士車?
據說,這地方最早備有自行車的,是德國神父。那時,這裏是德國人的地盤,差不多村村全有天主教堂,洋神父下來辦公,做禮拜啦、收租啦,不知哪一天,便引出這麼個兩個輪子愣不倒的洋玩藝。
鄉裏人見著稀罕得了不得,那心裏指不定怎麼驚歎又怎麼看不慣。於是,都由孩子們嘴裏唱出個順口溜:
“小洋驢子不吃草,馱著王八到處跑!”
神父矢誌守貞,不娶,於是也當不了王八,可能根本就沒聽懂,光見孩子們鈴兒似的唱呀唱,等到車多了,孩子們也唱成了習慣,遠遠見了車來,便湊成一堆,迎著車唱。大人跳下車,揚起手:“去!小兔崽子!”孩子們飛快逃散。等人上了車,遠遠地,又朝人家後影唱:“小洋驢子不吃草,馱著王八到處跑!”
自行車和電,是農村現代文明的最初樣本。
據說,村裏人見著電,是更晚的事,頭一個帶來電的,是從國民黨軍隊裏開小差的兵。他帶回來個手電棒。滿村的孩子追著看,都伸出手摸一摸,大概也曾摸過手電棒裏射出的光柱。那兵還把“電”給倒出來,請大家參觀。當時的小孩兒,現在的老人,都還清楚地記得,那電池是大無畏牌的。後來,村裏也開始有了手電棒,手電棒不亮時,就找那兵,那兵把電珠取出來,在自己個兒鞋底上磨磨,按上去,亮了。再不亮的時候,還去找那兵,他再把電珠取出來,用指頭彈彈,按上去,十有八九,手電棒又亮了。
好長一段時間,那開小差回來的兵,被村裏人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公社大院裏清清靜靜。一問,書記不在。說是去檢查小煤窯的工作;鄉長也不在,說是去搞山林承包。留著一個秘書,年輕人,十分聰明的樣兒。一問村裏電的事兒,他也知道,說出來的,和叔、嬸子他們,又是一個相去不遠但角度不同的調兒:“這個電工正考慮撤換,主要問題是,你們那個大隊黨的組織有點渙散。”
如果我上來就見他,一定對這簡潔有力的答複深信不疑,老老實實回家等來電。這時,我突然變得無比聰明,想政社分家了,如果大隊不管事,鄉黨委想越過大隊去撤一個小小的電工,怕還夠不著呢。
“!你穿這個就上公社啦?!”
“啊!”
試了鳳鸞的褲子,肥,又試鳳巧的。
叔家的女孩兒們把所有的新衣裳都搭在屋裏的鐵絲上。家裏沒大櫃,有櫃也不成,鬧耗子。耗子精,可還沒學會走鋼絲。
穿了鳳巧的褲子,也肥,腰裏用根小繩兒係住,走出屋。叔很滿意:“這才好,穿那半長褲露截腿,像討飯的。”
我笑。我那褲子的式樣去年在京城還罕見,今年已興得敗了勢。怕還是覺得肉不中露吧?
果然,嬸子說:“前兒,遠道來了個記者,穿個短褲頭在村裏跑,叫咱農村人笑話,跟光著屁股似的,都說他是個傻子。”
“你們這兒現在時興什麼褲?”
“喇叭褲。”鳳鸞好得意,“我有一條,姐,你還試試不?”
“那,有沒有穿牛仔褲的?”
“啥!”
“瘦瘦,厚布,跟工廠裏發的那種……”
“緊包屁股的那種不是?屁股上還一邊紮一個花道兒兜。見過,那誰家有個在城裏念書的學生,回來穿了一條,叫他娘拿著擀麵杖攆得滿院子跑!”
幸虧!
那年來,我洗了條褲子晾在當院,不經意,見大嫂和鳳姐正扯著半幹的褲子細細研究:“怪不得好看,人家那襠是這樣裁的……”那是一條城裏哪兒都有賣的,人人都穿的藍的確良褲。
“唉,說正派呀,還是過去那教書先生穿的派立司大褂兒正派。”嬸子咂嘴。
“那麼,西服呢?”我詭詭地笑,“更氣派吧?可這兒見過西服嗎?”
“西服!日本人的時候就興過,翻譯官兒穿,跑炮樓的漢奸穿,警察下了班穿。斜紋布的。還得挺燒包的,白西服,黑領帶兒……”
我把那半長的褲子洗了,晾在院子裏。留意了一個,鳳鸞、鳳巧誰也不來琢磨琢磨那更短的襠和褲腿邊帶鐵環的帶子。小孩鑽來鑽去……
天黑了,自然還是沒有電。點上煤油燈,和叔嬸一家聊天。煤油燈早搞了玻璃罩,說是省油,又已下了燈瓦兒——那個滿是窟窿眼,充氧助烯的小蓋兒,自然火就小,更省油。這晚,點起兩盞摘了罩,下了瓦兒,卻升了撚兒的煤油燈。
叔理所當然地占據堂屋方桌邊一張舊太師椅,心滿意足地吸著很不夠勁的過濾嘴香煙。侄女孝敬的,吸的是“意義”。嬸子和弟、妹、嫂、侄們都坐小凳,呼啦啦在地上擠一片。我不知不覺就被讓在方桌這邊太師椅上,兩手放在扶手上,比起把一隻腳收在椅子上的叔來,更像那麼回事,聊的呢,也是發家致富一類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