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張辛欣(3)(2 / 3)

“你看咱家現在怎麼樣了?”叔問。這是句打頭的話。隻要一靜下來,叔便不緊不慢、不顯山不露水地問一遍。

“好多啦。”我便大大咧咧、著著實實地應一回。

我簡直說不出這裏有多麼大的變化!

上次回老家,最別扭的是,叔他們一會兒跟我算,石頭得多少錢一方,磚得多少一塊,一會兒,當著我的麵說,房後那片牆上早起又掉了一塊……那話音兒是說給我:叫你爸多寄錢,沒他,我們一點轍沒有。頂怕和叔嬸坐下來,談物、談錢、談過日子,摳摳搜搜,將自留地一把蔥,院子裏那兩棵永遠不成材的棗樹和剛喂了一個月的豬,統統算成錢。叫人聽著愁得心緊,又一點點也聽不出個活路來。不說這個,又說啥?這回,叔的話變了味兒,慢悠悠,很有種暗藏的自得和心氣兒。

“咱家在村裏算怎麼樣呢?”

“中溜兒吧。”

“前邊那家有四頭驢,搞運輸的,還有人家承包拖拉機的,萬元戶呢……”這個算,那個數,數出好些我不知道的人家。“就瞧人家那房蓋的!”

“真是,我看咱們這石頭壘的五間房,早幾年,還是很叫眼紅吧,現在,很簡不上人家了。

“你還看的是外邊,人家能折騰的,家裏的東西也比咱們稱!”

“都稱什麼?”

爭著數。叫城裏人聽來,不過還是大櫥、小櫥、寫字台、電風扇、電視機。

“最稱的,人家趙廣玉家,稱三台電視機!”

“沒電,他稱一百台也白搭呀。”

“他可有電,那人!”

“他是幹什麼的?跑買賣的?”

“比跑買賣的可強。”二弟說,“人家不用跑,坐著都來錢兒。人家那路子廣喲,你這地方說要煤,他就給你拉來煤;那地方說要啥,他又給整來啥。人家還不白送他電視!前兒,我聽人說他們聯合整個什麼行子,和他弟沒動窩兒就分一兩千!”

“!”

“他憑什麼呢?”我追著問。

“五八年的兵,原先一直是咱們大隊的支書,見識廣,認得人也多,可是能!文化大革命那陣子咱省鬧‘大聯合’、‘反倒底’,他是咱這一片的勤務員兒。”大嫂個奇高,聲不高。高中畢業生呢,現在隻管帶孩子種地。

“趙廣玉那人才精!這二年一分地,不當支書了,人家幹工業了,是你小弟那個染料廠的廠長。”嬸咂咂嘴。

“啥廠長?”二弟不耐煩地糾正他媽,“叫啥企業公司經理。”

“嘿,什麼時候我上他家看看去!”

“幹啥?”

“看看他那三台電視機。”

“不去。”叔淡淡地說。許是怕我登人家的門,掉自家的價。

我不死心。

“那,他,叫什麼來著?”

“趙廣玉。”

“趙廣玉長個什麼樣兒?”沒準兒什麼時候能在路上見著他,可以聊一聊。

“胖的眼都眯縫了,像個官兒樣兒。”二弟說。

“大小是個官兒,有權就有辦法。農村的事,複雜……”自然是叔說。

“說起來,我記得叔您還當過官兒呢,您不是當過高級社社長嗎?”

“那時候哪像現在當這隊幹部的!咱當啥也不會多吃多占。”

“咱還往外積極拿呢!社裏缺什麼,你叔就讓上咱家來拿,咱就趕緊給貢獻,可不敢拖後腿。”

“後來怎麼不幹了呢?”

“五八年不是大煉鋼鐵嗎?抽村幹部去支援重工業,咱帶隊去。後來鬧災荒年,家裏捎信來,一家大小餓得快死了,咱就回家了。那鋼還真煉了不少,樹砍了多了去啦,說起煉鋼,咱那時還算個主要技術呢。”

細聽,叔和嬸都有些個半文不白的新詞兒。

“那鋼呢?”

“嘿!那鋼……”

“噯,叔,我發覺您還很是個巧人呢。我記得後邊那山上的樹,不都是你後來領著幾個人封山育林才裁起來,那禿石頭山,栽了也活,您幹啥會啥呀!”

“你叔還在地裏栽了好些桑樹呢,前些年不是發動社員養蠶嗎?這一分地,人家把桑樹都鋸了拉回家去啦。”

“那山上的樹呢?”

“叫人偷去了不少。”叔說得極淡,沒一點兒心疼的意思。

“我說叔,您幹嗎不也去承包個拖拉機什麼的,跑運輸才來錢兒呢!”

“你說的!運啥?那也得有門路,費勁著呢!”二弟訕笑。

“農村的事兒,複雜。”

“……那,仍舊窮的人家有沒有?”

“有,不多。比二年前都好多了。”

“我看現在最窮的,就屬咱們後邊這家了。”

“就這巷子到頭,土牆,木門一天到晚緊閉的那家。”

“你說這家是怎麼整的?我嫁過來的時候,這家還旺著呢,一大家子人。不像現在這樣剩了爺倆光棍兒。”嬸子說,“他們奶奶在的時候會下神兒,一會兒,說什麼神附體,爺爺,兒子都忙著下跪磕頭。有回,咱家正吃飯呢,他們家跑過來說,咱公公,你爺爺托話來了。你奶奶趕緊領著我們一家去給那奶奶磕頭,說是你爺爺在那邊缺錢花,趕緊去墳上燒些紙錢兒。”

“悶得慌,瞎折騰唄。”我樂起來。

“別說,還有點靈泥!原先前邊那家姑娘,這人現在已不在了,有二年,瘋瘋癲癲滿村跑,擱現在,你們年輕人兒還不說是啥‘神經病’。那會兒後邊奶奶說是狐狸精沾上她啦,有一晚兒的做法來了,我親眼見的,叫姑娘坐一邊,弄個大盆兒扣個小盆兒,燒著張黃表紙扣在小盆兒裏,那盆兒咕嚕咕嚕地叫,後邊奶奶用個桃樹條子打那個小盆兒,一邊打,一邊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