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
“後來,前邊的那姑娘病就好了。”
嗬!小輩們都在油燈下愕然,驚歎了一會兒。叔不為所動。
“那家人不成。不會幹點有出息的正經事兒。他們爺爺,一輩子就幫人辦紅白喜事,紅喜事上去做個飯,白喜事上去扶孝子,那是頂下賤的事啦。兒子也不行。生兩個兒,一個是瞎子;一個呢,成天扛個鋤,去村邊上蹲著,誰要工,就跟著去打短兒。後邊奶奶借神借鬼,連自個兒家也沒整發了,那家姑娘也不成,嫁出去,不會生……”
我記起來,爸講過這家的姑娘。出嫁以後,總也不生,婆家人不喜歡她,總打她。有時候,回家來,坐在我家門檻上,瞧著院子裏跑來跑去的一窩孩子,羨慕呢,說:我哪怕能生個刷鍋炊帚那麼大點兒的孩兒也好啊。婆家、娘家合著給她灌偏方,年輕輕的一口牙全掉了……
“後來,瞎兒子還娶了個傻媳婦B”嬸子又說,“傻媳婦啥都不會做,成天呆著,瞎子就打她,有一天給打跑了。娘家來了一大幫子人,說是給姑娘出氣,把這家給砸了。滿世界嚷嚷,多麼好一個閨女,叫瞎子打了。,那憨樣兒!娘家人嫁她的時候,就沒跟人家說明是傻……”
“現在呢?”
“剩了一個八十歲的老爺爺,一個六十歲的瞎兒。虧得製度啦,五保戶呢。”
“!這還真有生命吧?”家裏的孩子們也歎。
“是人不強。”叔搖頭,“你爺爺那輩是逃荒到這村,租人家地種,住窯,臨到解放不是也置了三十來畝地、一頭牛、一頭驢嗎?”
“……咱是投奔頭一個奶奶的娘家,汪家來的,是吧?”“咱爺爺在這村裏算數得著的吧?”“咱爺爺死得早,都說咱奶奶是大功臣呢?”“說咱家買這個房基地的時候,原本有三棵棗樹,有一棵結棗特多,倆石榴樹,一棵甜,一棵酸;買下的時候,看著院裏還帶樹,一家大小都歡喜得了不得。過了些日子,那棵甜石榴樹和那結棗多的樹,慢慢都枯死了。是原先那家女人見敗了家賣了房心裏難過,燒鍋開水,把那好樹都澆死啦,是吧?……”
叔的孩子爭著對“家史”,我隻能瞪眼兒聽。
“我爹,我娘,那是本分!”叔來了神兒,“不像趙廣玉家。從上輩,他家就怪精、怪能,趙廣玉的爹啥沒幹過!販私鹽,販糧食,倒騰牲口……”
“怎麼個弄法呢?”我大有興趣。
“比方說販鹽,這邊鹽貴,去遠地方馱來賣,一斤能賺一毛來錢。那時道上有土匪,販鹽的人都拿著棍子,腰裏別著菜刀。你爺爺也販過,遇上回土匪,再不幹了。販糧食那又有學問。講究摻砂子。玉米要摻北邊青山頭的黃沙,高粱摻粉紅石頭,西邊地裏有,磨碎了摻,綠豆摻孤山的綠石頭。摻到兩隻手伸到糧食裏,一掏,拿出來,看進指甲蓋裏的小砂粒不全滿,就合適了,太多了能看出來,少了不賺。小時候,我見家裏大人摻過。”
我樂了:“這麼說咱家也是什麼都幹呀!”
“那,也不是都幹。日本人來的時候,咱們遊擊隊封鎖城裏的鬼子,不讓老百姓進城賣糧。有那個別的奸商哇,想賺錢,就鑽高粱地,偷著去,遊擊隊呢,就拿槍打。打死了,拖到大道上,把糧食往死人身上倒;後邊來的老百姓一看,都不敢了。趙廣玉的爹也販過這糧,差點叫遊擊隊一槍崩了,他精,槍一響,扔下糧食回頭就跑了!”
“槍斃”了趙家一回,大家都挺樂。
“那倒騰牲口又是怎麼回事呢?”
“快耕地的時候,你爺爺到牲口市上一下子買三頭牛回來,趕緊把地耕完,再牽到牲口市去賣。正用牲口呢,牲口就要漲價啦。事先呢,那三頭牲口也不用都交齊錢,一個交上幾十塊定錢壓在那兒,賣了錢再給齊人家,就這麼,地也耕了,錢也賺了!”
“我爺爺行呀!”“真夠棒的,我爺爺!”
“我爺爺……”“我爺爺……”小小孩兒也跟著學。
“那是你老爺爺!”
“我爹行,到牲口市上看見個驢,手一指:這是個孤驢。”
“什麼叫孤驢?”
“不會下駒兒的驢唄。人家承認了:是個孤驢,賤賣。你爺爺就敢買回來,灌完藥,拉著它到處去配,愣就懷上了,從此變個草驢,能來錢兒了。”“咱家,我特別記著,還有過一頭驢,”嬸子也說,“買來的時候,有一隻蹄子特別大,怪樣子,人家看著不喜,價兒賤也沒人買。你爺爺買回來,每天給驢蹄子切下一小塊,每天切一塊,後來,就跟正常的驢一個樣兒了……”
爺爺!我真喜歡上那遙遠的老頭兒了。
“……可人家趙廣玉的爹,會造假牙口。你知道咋看驢牙口?”
“知道!看牙麵磨的程度。”
“我兒還真懂局呢!”嬸子誇。
懂?我還不一定敢湊到驢子跟前掰它那嘴呢!“那趙廣玉的爹呢?”急不可待想聽。
“咱家頂多會給驢牙口上造紋紋兒,人家趙廣玉的爹會給驢牙口上做出小眼眼兒!那才真像那回事兒呢。”
哎呀呀,趙廣玉。非得想法子瞧瞧他!
燈,添了回油。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名:“那個李小文怎麼樣啦?”
大家本來有點困了,這時都微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李小文兒呢?”
“我聽我爸爸說過這名兒。對啦,他是咱村唯一的那個地主的兒子吧?”
“就是他,你爸在家時跟他可要好呢。”叔微微笑。
“我上次來,聽說李小文到處偷雞摸狗,偷雞都偷到一百裏以外去了,抓回來挨批判呢。是他吧?”
“是他,那挨批判多了去了。”二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