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李小文的爹,那地主可有意思。”嬸子抿嘴笑,“穿個老白布的褲,染都舍不得染,穿髒了,就算個色兒;穿個光板兒棉襖,腰裏係個檾麻繩,一天到晚背個糞筐。見前後沒人,摸出倆銅板,買個饅頭揣在懷裏,走一會兒,偷偷咬一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置下二百畝地,雇上工,成個大地主。就養了李小文兒這麼個兒,是個孽瘴兒。穿派立司的大褂兒,戴一手捏的禮帽,戴著金絲鏡兒,拄著文明棍兒……”
“說李小文兒家給他娶了個媳婦,他不樂意要,淨上咱家睡,所以和咱大爺特好。是這麼回事兒?”大嫂問。
“那時候,俺哥在村裏教書,李小文兒是校長。”叔還說笑。
“是啦,我爸參加革命時,李小文還‘指點’過呢。他讀的是德國教會學堂,聽過,見過些世麵。爸臨走,跟家裏一字沒講,倒跟他說了,要出去當八路。他說:“兄弟,你知道什麼是八路?那是共產黨的隊伍,信馬克思,馬克思是外國人,那不是外國的黨?……”我也笑。
“李小文兒還抗日呢,幫助過咱鐵道遊擊隊。遊擊隊來村裏,吃他家,住他家,他還派長工去臨城附近放哨……李小文兒見著我,沒人的時候,還偷偷問問你爸,身體好不好,有信沒有。有回跟我說,那會兒還不如跟你爸去投八路呢。”
“李小文什麼樣?”
“怪地,怎麼鬥他,總是白胖胖,官兒樣。”
“在家嗎?”
“不在。媳婦早死了,女兒也嫁人了……”
吹了燈。一個人躺在西廂房的帳子裏。
叔和嬸子在東廂房裏也躺下了。這三間隔著二層秫秸牆。
黑暗裏,嬸子突然說了話:
“兒,你自個兒的事咋樣啦?”
“還那個樣兒。”
婚姻的事,在鄉下是大事,隔那麼遠,他們竟也知道。是,一天裏沒拿你打趣,沒人問你有沒有個兒,那就是有意避開了。
“……那時候鳳兒去北京揣回個照片兒,你在個比那雲南還南的啥苦地方,小臉兒還圓鼓鼓的。沒敢問你,瞧你身體這麼賴的是不是……”
“沒事兒,挺好。”
“也不想再找個人兒?”
“不想。”
“那不是一輩子流浪?”
黑暗裏,再回回味,嬸子確實說的是“流浪”這個文詞兒。
“沒事兒,嬸兒;一個人過,好著呢。”
我知道自己嘴裏說的盡是假話。然而,心裏有一種很稀有的平靜感。常常,在黑暗中,回憶逼得人無處躲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幕,一幕,看久了,覺著自己那些真摯、愚蠢的行為,也很沒有意思。
舊日裏,老太太要給外邊混事的兒子傳個話兒,就拐著小腳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淨手,鋪好原書紙的“八行書”,問:
“他大嬸子,寫啥?”
老太太把一條腿搬到另一腿上:“你告訴他,我罵他!不孝順的東西,混出人樣兒,忘了娘老子!你寫,咱家那驢下了,可打春時候喂下的羊蛋子,鬧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給我寫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沒人補,怕他叫火車碰啦,怕他餓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來!還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給我寫得真著的……”
老先生低著頭,一筆一畫:
“吾兒見字如麵,此書非為別事,惟因家中平安無事,思兒心切。衣食諸般,誠信修睦……;今獲一駒……”
寫完信封,反過來,在信封背麵寫上“平安家信,”用紅筆圈了圈。
老太太接過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臨城火車站有差事的親戚郵走,掏錢買印花的時候,囑咐:
“貼結實嘍!”
耗子在帳子對麵的碗櫥下邊打架。也許嗅出那兒有魚?
叔趕集給我買的魚。
不能想象,幾十年前,這裏的人,除了過年那一天,晚上從來不點燈!不能想象……
孩子們,從每家大人手裏討一個雞蛋,湊在一塊兒換油,夠得上點起一盞錫製的小燈,傍在地窨子裏,守著燈聽說書人講《呼延慶打擂》、《水滸》和《西廂記》……
我一個人四處去轉。
院兒裏清靜,村裏清靜,地裏頭也清靜。一塊地一個人,這兒,那兒,隻有學校才熱鬧,好些孩子!
村東邊有個小學,村西邊有個中學,中學有操場,操場上有籃球架。
幾十年不曾歸的父親,才能從這些哪裏都會有的東西上,看出沒有的東西。
“村南溝邊菜園兒那塊地方,……”爸說。
我看見了,是菜園兒,分給各家一畦種菜,一畦種小辣椒,一畦種黃瓜。還是一片菜園。
——村南溝邊菜園兒那塊地方,原先有一棵大鬆樹,樹下有一座寺廟,廟裏有個看家和尚帶著個小徒弟。和尚有一個媳婦,是把兄弟道士遺下的媳婦,道士死了,媳婦來幫和尚做飯,做成了一家。和尚確實是和徜,腦袋頂上有受戒時的香火疤,兩排,六個,一目了然。大家認那疤也看那媳婦,叫他“歪和尚”。歪和尚教七八個學生,學生裏有我爸。念“上論”、“下論”,村裏人都不識字,都知道,那整部《論語》是孔子說的夢話。接下去,念:“孟子見——梁惠王——叟!”歪和尚睜開眼,吐出一口痰,“叟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一個幹巴瘦老頭兒。”於是,又搖頭晃腦地唱、“適粱——梁惠王——不果——所言……”然後,就把書一扣,大喝一聲:“念!”於是學生就照樣搖頭晃腦不知所雲地唱:“孟子見——梁惠王——叟!適梁——梁惠……“歪和尚自個兒呢,捧著水煙袋去後邊找媳婦做伴兒。遇上歪和尚生氣的時候,學生都知道,那準是他媳婦回娘家了,就得小心著挨手心板啦。
“緊挨咱家前邊,蓋新房,有個老婆婆的那家……”爸說。
我看見那老婆婆了。從她院前一過,她就朗朗地叫一聲:“大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