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張辛欣(4)(2 / 3)

老婆婆做媳婦那天,小孩子們照例去鬧洞房。我爸抓了個癩蛤蟆,把大鹽粒兒放在它嘴裏,縫住,拴在床腿上,那癩蛤蟆老咳嗽,咳一聲兒,就嚇新媳婦一跳,至今,見著我爸家來,仍用手一指,笑:“好呀,大兄弟!”

——緊挨前邊,蓋新房,有個老婆婆的那家,原先是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像個收藏室,平時鎖著,神父下會時才開,後來天主教會也辦學。

在廟裏念私塾的孩子和天主教堂念“公學”的孩子,下了課見麵就打架,把先生的媳婦和“馱著王八到處跑”的小洋驢全搭進去。

打架歸打架,天主教會的學校,確實有它吸引人的地方,念算術、上體育課,不收學費,管一頓飯。隻有一個條件:必須入教。

於是小孩子都和家裏吵著要入教。

奶奶信觀音菩薩,當然不答應。

“入那行子要下油鍋,閻王小鬼會來捉!”

爺爺啥都不信,也不答應。

“信那有啥好處呢?”

“好,就是好!一想吃鵝的時候,鵝就自動打牆上跳下來、做熟的,抹著油,背上還插一把刀。”爸是在臨城教堂的壁畫上見過背上插把刀的烤鵝。

吵不過呢,就跳著腳哭。

哭的大人煩了呢,就進了小孩子的願。去白吃一頓飯,去念算術,去上體育課——踢毽子,圍著場院跑。

“現在有籃球架哩,”爸從老家回來說,“早起出去轉,轉到村東頭中學,那房蓋的,謔,漂亮!遇上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穿得幹幹淨淨,製服,胸前別兩管鋼筆。我猜是老師,一問,正是。人家客客氣氣,問我哪兒來的,一說,趕緊叫大爺,請家裏坐。那家裏頭擺得挺好,收音機、座鍾。我也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說了,誰誰家的。這孩子還是上濟南念的師範,是個副校長哩。教語文,代數,跟我彙報彙報課程安排,那家裏頭還貼著課程表呢,一節課一節課指給我看。我問:有什麼問題沒有?說,正有,教員分公派和民辦的,民辦教員一個月二十三塊錢,如今村裏都分地了,都出去幹營生,跑買賣,民辦教員拴著跑不了,不願教了。‘這個問題要想辦法解決呀!’我跟他說。‘就是解決不了呀。’他也急。上公社的時候,我還把這個問題專門跟公社書記談過。”

我們直樂:“哪管什麼用!您瞎認真!”

爸呢,隻管順他那條道走。

“那時候,村裏隻有一個中學生,還是個女的,那家隻有一個寡婦娘,供著這麼一個女兒。上城裏去念洋學堂,起個洋名,叫婭娜,係著一條圍脖兒。”

“以前沒見過圍脖,瞧著,斯斯文文、氣氣派派,羨慕得不得了,啥時候的也能有一條圍脖?莊稼人買條圍脖,那還敢想!看我成天那樣兒,你奶奶就想了個辦法。咱家裏有一隻綿羊,一年剃一回毛,攢了幾年,你奶奶搓成線,滿村隻有那個女學生會織毛線,專請那女學生織。自家搓的線,粗粗細細,織成的那條圍脖,兩頭粗,中間細,也沒有個色兒。你奶奶呢,就用高梁殼子染,男孩子戴,染成個紫紅色,晾在那還沒幹,我就戴上滿村跑。我有個好朋友,眼巴巴的,看著怪難受,於是我倆合夥兒圍著這條圍脖去上學……”

正月十五鬧完燈,十六就接閨女回家,哥哥弟弟專程去叫。平素裏,閑了,想起來了,抬腿就回趟娘家,這會兒呢,擺出譜來等著叫,不叫就不歸,掙個臉唄。嫁出去幾十年兒孫一大把的老媳婦也得去叫,就這是說娘家沒忘了你呢。回不回不管,也不見哪個老婆婆回娘家。到那一天,來來往往,道上都是驢車、自行車。兄弟馱著姐妹……

可惜,眼下分了地,又不是正月十六,二弟沒功夫去傳信兒,鳳姐也騰不出手回趟娘家。

一個院子,兩個風箱兩個灶,呼啦,呼啦,嬸子和二弟家各做各的飯。

我坐在堂屋門裏邊往外看。

三個小小孩兒在院子裏跑著玩。一個男孩兒,兩個女孩兒。女孩兒跌倒了也不哭,拍拍土,嘿嘿笑著跑,男孩兒跟不上趟,站下了,苦起臉,吭吭哧哧,倆女孩兒跑得老遠,拍著手笑,男孩兒坐在地上咧開嘴大聲哭。當媽的便在灶屋裏吼:死丫頭,讓弟弟!女孩兒一塊跑回來,樂嗬嗬地拉起男孩,拍拍身上的土,男孩兒不哭了,屁顛顛跟著女孩兒後邊跑。

二弟延平進了院,小孩子立刻重新分了組,大壯和靜靜貼著他們爸的腿進了那邊看不見的門。

剩了個大嫂的小女兒圓圓站在院裏,往那邊瞧了一會兒,便跑開了。

這五間房,叔、嬸跟沒出去的兒女回娘家又帶兒女的姑娘守三間,不管多少人的時候,都擠得下。那兩間,專留給娶了媳婦的男孩。大哥出去了,二弟搬進來。

不知什麼時候,二弟的女兒靜靜站在門外,衝我輕輕招手,怪怪的樣兒。我看著她,不明白是做什麼。她跑進門來,上前拽我:“大姑,我爸叫你去。”

“去幹嗎?”

“去,去呀!”

二弟一家都在他們暗乎乎的堂屋裏吃蘋果,大壯坐在小桌後邊,抱著一個大個兒的啃。我也得到一個削好的蘋果。

拿著蘋果,走到門洞裏,蹲在燒火的嬸子身邊請她嚐。

“你自個兒吃。”

我把蘋果塞到她嘴邊上。

“兒!”

吃了一小口,忙著說:“自個吃,兒,來家不習慣咱的飯吧?給你蒸點饅頭?”

“千萬別!好著呢。”

“是啊……”

嬸子坐在灶前拉風箱,呼啦,呼啦……

嬸子是個十全十美的嬸子。

一天到晚,手腳不寔閑地幹活,又叫人覺不出她忙。沒個脾氣,嘴也不碎:不說話就不說,說起話呢,順溜溜的,那心裏明明白白。

這季節,穿個大襟短袖的白布褂兒,黑褲,幹幹淨淨;梳個纂兒,頭發掉了好些了,纂兒扁扁的,大早起上來第一件事,還是認認真真地梳纂兒。

煎餅攤得又勻、又薄,女兒都說:“這村就數俺娘攤得好!”嬸子聽了抿著嘴笑:“那會兒出門子,攤不好煎餅,那媳婦不叫人說死!”這會兒呢,幾個妹妹都不會攤煎餅,卻差不多都抱上孩子啦。另立鍋灶了,帶上自個兒攤的煎餅回娘家給娘嚐,嬸子咬一口:“咬不動。”放在那兒,誰也不願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