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子曾經是個好媳婦。
嫁到我們家來,有一點緣由。日本鬼子來,姑娘媳婦就四處避,嬸子的幹娘在我們村,把她領到我家躲了一天,走了,幹娘就把她說給我們家,許給誰可沒定,反正這家出出進進有著幾個兒。姑娘答應了,第二次躲鬼子,就幹脆嫁過來了。沒人問問她心裏看上的是誰,也沒人想起問問她。
據說我奶奶挺喜歡她。能生兒,會做活,嘴不倔又不饞,臉兒生得富富態態,除了是半大腳,叫婆婆總算能有個挑揀,這樣的媳婦呀,別說婆婆,我都覺著好!”那時候做媳婦,一天到晚,心不敢鬆的。”嬸子累過來了,想著還有點兒自滿呢。
我突然想起問問嬸子:“嬸兒,你叫個啥名兒呀?”嬸子歪歪頭:“娘家姓曹,念識字班的時候,他們給我起個號,叫曹秀英,整天守著灶轉,也使不上。”
嬸子這媳婦熬不成婆。
我跟嬸子聊天:“都非要個兒!養兒有什麼好?孝順您,疼您,我看還趕不上女兒呢!”
“那是,還是閨女跟娘親。我的小雞兒都瘟死了,這院子裏跑的幾隻,還是你鳳姐送來的呢,我這些兒,分了家,都是幹他們自個兒地裏的活兒,什麼時候幫過我們!你叔叔這個年紀了,天天早起來,窯上幹活,晚上回家來拾掇地裏的活兒,有時累得生氣,不想幹了,又想想,沒個抽煙的零花錢兒。”
“那,您說養兒能防老嗎?”
“唉,幹不動了,還得給我們一口吃吧?……別說,咱這邊有點什麼吃,你二弟就把兩個小孩兒趕過來,吃奶奶的。別說。”
到晚上,坐在院兒裏嬸子白天曬糧食的大床上,守著月光,我跟叔請教蓋房的事,說深了,叔跟我商量,什麼地方能搞到一點點鋼筋,哪怕是高價的。
說著話,我瞧見黑影兒裏,二弟的媳婦慢慢地湊過來;一會兒,二弟也過來了,說:蓋平頂房才省事,不用木頭,不用一溜口上瓦……
第二天,嬸子突然小聲跟我說:“你瞧,他們從來也不跟我們說蓋房的事兒,結果,心裏還是有個想法,要蓋平頂的。這不露出來啦。你小弟眼看著要找對象,要結婚,人家女方,都得看有房才答應呢。咱跟你二弟商量,是怎麼湊錢,怎麼弄,村邊空地不多了,趕緊申請,蓋個房,這舊房再給小偉留著,你二弟怪不高興。咱也不敢說了,說了惹氣生。”
“怎麼辦呢?”
“黑裏給你叔說,不行啦,我們老兩口去外邊蓋個小房,搬出去,老了,也不要院子了……”
“要是……不分家呢?”
“不分家也不成,那麼多口吃飯,累不起了。現在兒媳婦不做飯。咱三丫頭到人家家裏,不也就是抱個孩兒?”
叔下工回來的時候,又上集上轉了一圈兒,並且給我買了一串紫葡萄。剛洗了,那兩個孩子就張著手要。給完他們,剩了一半,嬸子為我藏櫃子裏。我也兒童,看見那兩個孩子出大門玩去了,趕緊把葡萄摸出來,一分三,和叔、嬸一塊兒吃。一轉眼,二弟那兒子又回來了,我立刻把最後幾粒葡萄填進嘴裏,偏不給這個長大了怕也不孝順的小賴包!嬸子呢,抬手叫:“壯,來吃葡萄。”
吃了晚飯,叔帶我上地裏去拔花生。一路走,一路問。
“這叫啥?”
“芝麻。”
“那個呢?”
“白薯。”
叔永遠認為城裏學生是憨子。總想看樂子。
“這是啥呀?”
“穀子呀!”
“還行,不是草啊?”叔在前頭悶悶兒笑。
“這長得跟草也差不多,比咱家種的差遠了!”
“你看見咱家的了?沒看錯?”叔沒回頭,沒變調兒。
“晌午看見的,是小弟指給我的。那兩塊地挨著,一個倒伏了,一個還豎著,那種的不是一個品種吧?穗好長,好粗呀!是咱的沒錯吧?斜對麵的地,人家也種的是穀,長得像狗尾巴草!”
“咱家種得可以?”叔淡淡地問。
我摸得準他心裏有多麼自得、又偏要這樣、這樣地“謙虛”,這,就是叔唄。
“咱家算是村裏最會種地的吧?”
“不算,周家那兩兄弟玉米種得好。”
“為什麼呢?”我有點嫉妒不認得的周家,不願聽見有人比我叔好。
“人家兩弟兄都是民辦教師,懂科學唄!知道使什麼肥,什麼時候使。有一家姓趙的,化肥使早了,穀子長得一人多高。跟高粱似的,頂上結幾個小粒兒,誰見了誰笑……”
這就是我那在土地上滾爬了幾十年,不信花生能高產,對土地沒有神奇感的叔!
對麵路上,過來一輛裝得滿滿的驢車,隨後有幾個人,趕車的是個中年漢子。
“上地啦?”叔打個招呼。
然後,叔笑著,怪大聲地對我說:“這是咱們大隊宋支書。”
姓宋的支書瞧我一眼。
“我侄女。打北京來了。”
宋支書衝我笑。挺有幹巴勁兒的樣兒。
驢車過去,我問:“這支書怎麼樣?”
“不怎麼樣,還不是往自己家摟!”
“比趙廣玉呢?”
“不趕趙廣玉。趙廣玉人家還能呢。”
地裏的花生長得好。土硬,沒帶鋤,叔拿腳跺花生棵子四周的土,拔起來一看,還是落下不少。他又用鐵耙子似的短粗指頭扒土,扒了,還有落下的。“走,到上邊的地去。”
坡上是砂地。一拔一整棵,棵棵長得滿。一會兒,背筐滿了。叔背起來,我甩著手,又跟在後麵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