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椿正準備喚秀離開墓地,回頭見她已成淚人,一會就失聲慟哭,直哭得天昏地黑。艾椿沒有規勸,如今一個女人能痛哭失去的丈夫,基本品質就沒有問題,一個女人遇到傷心事能夠哭,一定不會讓苦難的命運壓垮,但願天底下的遭遇厄運的好女人都能痛哭,都是孟薑女。可是艾椿沒有想到秀的這一哭源遠流長,而且越哭越傷心。艾椿有點急了,眼看著暮色漸起。秀終於哭累了,竟至於從地上起不來,好不容易在艾椿的扶持下站了起來,沒想到下石階時一個趄趔,幸好艾椿拉住,才不至於跌倒,可是右腳歪了,移步都困難。艾椿扶著她走幾步也很費勁,而且很疼。這裏離公路還有半小時的路,眼看暮色從四周悄悄合攏。艾椿見墓區沒有一個人,雇個人背是不行了,把秀一個人放在這裏自己去請人顯然不行。艾椿也顧不得許多,背起軟軟且有彈性的秀就走,秀也挺順從,開始十多分鍾還不覺重,腦子裏還想著電視節目中的背老婆比賽的場麵,慢慢覺得越來越沉,原來背上的秀的很有彈性的乳胸感覺也消失了,一會就大汗淋漓。艾椿隻得放下秀。
“吸支煙把!”秀提議,可是艾椿已經戒煙五十九天了,沒帶煙,倒是很想吸一口的。秀從坤包裏取出一盒東海煙,給艾椿一支,給點上火,艾椿猛地一吸,差點燒了半支,真舒服啊!秀自己也點上一支煙。
“你什麼時候吸上煙的?”
“他走了以後,晚上整夜整夜睡不著,這煙還是他留下的。”秀說。
“可不能上癮啊!”
秀沒有說什麼,把自己吸的煙掐滅了。這時候秀的女兒女婿打車找來了,女婿聽說嶽母腳歪了不能走,背起嶽母大步流星的領先走了,一刻鍾到了車旁,把嶽母穩穩的安置到車座上,艾椿看秀的女婿麵不改色,不喘不汗,不得不歎息自身已入老境。
“媽,我要請假陪你來不讓,你說有艾教授陪著。到家後天黑了還沒見你們,你的小靈通也放家裏,我們就急了。你這腳在那裏歪的?”女兒問。
“在你爸的地方。”
“那你怎麼走這麼長的距離?”
“多虧了艾教授扶著。”秀說,她沒有說背。艾椿瞥見秀的眼一亮。
第三天晚飯後,艾椿就去跟秀告別,秀主動伸出了江南女人柔軟的手,艾教授握住了,彼此慢慢鬆開自己的手。
秀贈給艾椿一套紫砂茶具,壺和杯子的造型拙中見巧。“你是愛喝茶的人,這壺泡茶一定好。”艾椿的文人酸味上來了,脫口吟出“從來佳茗如佳人”。陽泉紫砂名滿中外,陽泉紫砂向來被視為泡茶的最佳陶瓷。可是如今陽泉滿成擺的是紫砂壺,艾椿就不信都是真正的紫砂泥燒製出來的,就像滿街的女人看起來都不錯,真正的名媛又有幾人?紫砂泥分紫泥、紅泥、綠泥三種。“人間珠玉安足取,其如陽泉溪頭一丸土。”這是讚美紫泥的珍貴,可是這紫泥並非陽泉到處都有,她往往深埋於岩層下麵,見她的尊容很不容易。就像現在的價格飆升的野生魚一樣,可誰能知道它是從哪個深度汙染的河塘裏捕來上市的?這陽泉滿街滿巷的紫砂壺,你能肯定其中沒有汙染泥塘裏的臭泥燒製出來的?
艾椿回到賓館,把秀秀贈予的紫砂壺小心取出,放在床頭櫃上,輕輕的撫摸著,手感極好,細膩而不滑膩,外表光潔,有溫潤沉靜,有厚實穩重之感,拎起壺蓋,輕敲壺身,清脆之聲悅耳,然後又拖在手掌,毫無沉重感,這就是說,這壺基本上具備了優秀紫砂壺的五個特點:亮、穩、順、脆、輕。至於泥質如何,也不會差到哪裏。從這壺上,艾椿內心又燃起了信心之火,雖然她現在拒絕了他,但許多拒絕中是孕育著希望的,一次追求就成功的事,未必就是好事。即使一次次追求不成功,也不必遺憾,人生的詩意在過程不再結果。
就像一個國家的總統出訪另一個國家,匆匆停留幾十個小時一樣,艾椿隻在這個江南陶城呆了三個難以入眠的夜晚,暮色蒼茫中艾椿的缺少脂肪的幹樹枝似的手禮節性握別了秀秀柔軟潤澤的手,輕輕的長歎一聲,然後一個轉身,似輕煙一樣飄然離去。這可是個經典動作,《飄》中白瑞德向郝思嘉告別的一個動作。人生就是一個飄啊!
飄回去的前夜,艾椿做了一個好夢:艾椿教授勇敢的攜著江南秀,秀挎了一個包裹,在深夜同他攜手漏夜急急私奔,後麵秀的女婿女兒追了上來,把艾椿推倒,夢中驚醒,胳膊一揮碰在床頭櫃上,把櫃上的秀贈送的壺嘴打掉了半截。清醒後他苦笑了,幾十年前這個古城的年輕的徐悲鴻同那位閨秀蔣碧薇從上海悄悄悄悄的私奔,那除了勇氣,還要稟賦、氣質和男人的運氣、女人的癡情。
悲鴻大師和碧薇女士似乎誤導了艾椿教授,其實是艾椿自己誤導了自己,人不總是經常自我誤導嗎?
離開陶都的時候,艾椿沒有忘記把破缺的紫砂壺小心的包好小心的帶走。
到家後不久,秀就來電話問到路上平安否:“你要注意身體,加強營養,你的背上都是骨頭,好杠人的。”
秀還想到自己的瘦山似的背,這就挺夠哥們的了,艾椿心裏有一股細細的暖流淌過。
“你一定不能吸煙,有時間我還會去看你的。”艾椿柔軟的說。
秀在電話裏哽咽。
艾椿放下電話發了一會愣,他把那跌斷了一截嘴的紫砂壺取出來,用砂紙將壺嘴的傷痕處輕輕打磨一下,然後洗淨泡上“觀音王”,顧不上壺咀還有些磨嘴唇,一個人慢慢品著壺味和茶味,還有秀秀的眼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