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親——胡也頻(1 / 3)

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做過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

他整日的低低地歎息,皺著眉頭,一個人悄悄地在房子裏背著手兒走來走去:看他的樣子,是希奇極了,我暗暗地懷疑和不安著。因了膽小的緣故,又不敢去問;隻就我的揣測,我斷定他這種變態是自那一個夜深時起的,那夜的情形是這樣:當我張開了朦朧的睡眼,我便聽到從堂屋的正房裏送來又堅實又洪亮的響動,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聲音,其間還錯雜著父親的歎息和嬸嬸——我的後母——的帶著吵罵的哭泣。這時,我很害怕,緊緊地拉住乳媽的手腕,低聲地問道:

“他們做什麼呀?”

“沒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輕輕地拍幾下我的肩背。

啼哩嘩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聽!”於是我又挨近她,說:“大約是那個花瓶摔破了吧?”

“別多話!”她又拍著我。“還不好生的睡去麼?明天還得上學哩。”於是她自己便裝做睡樣,故意的大聲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氣了!這都是嬸嬸的不是:她壞透了,我不喜歡她!”這樣想著,不久,我也睡著了。

第二天,從學校裏回來,我見到父親,他的臉色便很晦澀,勉強的向我笑著,也是苦惱的樣子了。從此後,父親便沒有快樂過,他是衙門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閱了,賓客也不接見了,整日夜隻是吸煙,歎息,和悄悄地在書房裏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並且,他看見我走到他懷裏去,情形也異樣了:平常他是很溫柔地撫摩我,很慈藹地和我閑談;現在隻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淒涼很傷心地說:“到乳媽那裏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臉色顯現著慘淡,眼裏也閃起淚光了。

父親這樣突然的變態,雖然他自己不願告訴人,也不喜歡人去問他的究竟,可是許多人都知道了,並且替他不安,憂慮,至於大家私下議論著,想著種種補救的方法。

叔祖母說:“攆掉她,這樣的敗壞門風……”

“三弟並不會這個樣,”大伯父接上說:“隻要她肯改過,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媽也歎息著。“美康的娘多賢德,偏偏又短壽了。”

諸如此類的論調,太多了,但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所說的話是對的,是補救我父親變態的惟一妙法,因此,經了好多次的討論,其結果,依樣是大家帶著不經意的憤怒,譏誚,謾罵,歎息,和充滿著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開了。

其實,真切的為我的父親抱著不安和憂慮的,卻是默默無言的我的乳媽。她一見到我放下書本,丟下皮球,和不玩各種玩具的時候,便誠懇地對我說: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羅。”

到我從父親的書房回來,她迎著我,開頭便問:

“美康!爸爸在做什麼哩!”帶著歡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煙。”我回答。

“還有什麼?”她又問。

我想了一想,說:“他親我一下嘴。”

於是她靜默了,在沉思裏歎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會這個樣了!”

乳媽雖說是非常的憂慮,牽掛,覺得我父親所處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從不曾直接地去勸解過,慰問過,隻是在有時為我的事情去請示,才乘了這一個說話的機會,隱隱約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