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親——胡也頻(2 / 3)

“老爺該保重些,少爺現在還小哩!”

聽了這一句話,我父親確乎感動極了;雖然他還保持他的安靜和尊嚴,在慘然的形色裏用平常的聲口說:

“你好生地照顧少爺去吧。”

象這樣抑製著痛苦的消極著,父親的臉容便慢慢地益見憔悴了。

自從這個事情發生,大約隻過了五天吧,這一個晚上,在堂屋裏的保險燈還不曾燃著時候,我的嬸嬸便從正房裏出來,打扮得標標致致地,拿了一個提箱,一麵大聲地喊道:

“春菊!你打發張來貴叫轎子去!”

父親聽見了,便從書房裏走出來。

“春菊!……”嬸嬸還自喊著。

“你要轎子到那裏去呢?”父親問。

“你管我!?”嬸嬸的臉上滿著怒氣。

“象這樣真不成體統!”

“糟踏人,這是成體統的人做的事麼?”嬸嬸用尖利的聲音反問。

“你給那個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給你糟踏麼?”

“那個叫你——”

“那個叫我偷人麼?”嬸嬸打斷父親的話,凶凶地接著說:“哼!偷人!你拿到證據麼?捉奸在床上,你是這樣麼?”

“夠了夠了!”父親低下頭去,現出無限的感觸和羞慚。

然而嬸嬸卻嚶嚶地哭了起來,聳著肩膀,大踏步地走進正房了。接著,玻璃和磁器的打碎聲音,便啼哩嘩啦地響了起來。

“唉……”父親低低地歎息著,垂著頭,無力地走回書房去。

這時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裏的二姑媽,因為五姑媽生了一個小表弟,都到李家賀喜去了。所剩的,隻有幾個當差,丫頭和老媽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媽。他們和她們都為了一種身份的懸殊,自認做卑賤和無用吧,都一個一個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媽,她卻極端的憤怒著,看她的牙齒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搶白或痛打我的嬸嬸一番,那樣替我的父親抱著不平了;但她終究是個仆人,並且還充分的帶著這仆人階級的觀念,依樣膽小,懦怯,不敢坦然實行,隻是悄悄地站在西廂房門後,張大著眼睛,遠遠的切恨罷了。至於我,雖然也曾覺得嬸嬸的無恥,悍潑,壞得象吃過我的蟋蟀的那隻黑鼠一樣,和同時覺得父親的可憐,卻也因為了年紀小,沒有力量,並且也不知怎樣的動作和表現的緣故,隻是驚駭地緊緊的挨著乳媽,低低聲地問:

“爸爸怎麼咧?”

“嬸嬸壞透了!”以及這樣說。

可是乳媽不回答,她老是癡呆呆地望著外麵,一直到父親走回書房去,才轉過臉來,視一下我,又溫柔又誠懇地說: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歎氣,你就唱歌給他聽。記得麼?你就唱歌給他聽。月亮姊姊!”

我也念著父親,一聽了乳媽這樣說,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書房門口,我喊。

父親似乎不曾聽見,他還在一聲一聲的歎著氣。

“爸爸!爸爸!”於是我又連著喊,並且大聲了。

“你來做什麼呢?父親一麵開起門,一麵問,“你今天是算學課麼?”他的歎氣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進去。

父親轉過身,坐在書櫥旁邊的躺椅上,將我抱在他的懷裏。他輕輕地撫摩我的頭發,摸我的臉,還用他的嘴唇來親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