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癢咧。”我忽然說,因為他的胡須又長長了。
“真的,”他趕緊接上說。“爸爸好幾天忘了刮胡子了。”於是,他便將臉頰挨著我,安靜而且慈藹地挨著我。這樣的經過了很長久的時候了,他才偏開臉去,微笑地說:
“這不癢麼?”
“不癢。”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樂的笑意剛剛到了唇旁,父親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著掛在壁上的一張年青女人的像片。從他的臉上,我看出父親又沉思在既往的恩愛裏,想念著無可再得的一種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親這樣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還盯著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媽媽了!”於是我悄悄地想著。
這樣,仿佛有很久了,父親才恍然轉過臉來,問我:
“美康!你認得那像片麼?”似乎他已忘卻常常告訴我的話了。
“是媽媽!”我回答。“媽媽,她前幾天還來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子。
“媽媽好麼?”
“好!”
“你喜歡媽媽不是?”
“喜歡。”我看一下他的臉,接下說:“爸爸,你也喜歡……”
因為我忽然想到父親的苦惱,以下的話便咽住了。
但父親已低了頭,搖起腿兒,很傷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裏便慢慢地閃起了淚光。
“你到乳媽那裏去吧,爸爸現在要做事哩。”他終於托故的說。
於是從他的懷裏,把我抱下去,同時他自己也站了起來,又開始那種無聊賴的背著手兒走來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卻還站在門邊,望著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媽那裏去,念一點書……爸爸現在也要睡去了。”
這一夜,也和平常一樣,做過了我所習慣的固定的事情,乳媽便把我躺到床上,拍著我,不久我便睡著了。在睡裏,我迷糊地看見許許多多象霞彩那樣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親的微笑,和長滿著胡須的父親的苦惱,歎息……“媽媽要來抱我哩!”在夢裏我見到母親向我走來,張開著雙臂,我這樣暗暗地說。
然而正在歡樂的迷離的時候,忽然奔來了一種異樣的紛亂和叫喊,象市場裏屠宰牲口似的,於是我驚醒了。
“乳媽!乳媽!”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媽在這裏!”她趕緊安慰我,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於是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起來,乳媽便非常憂戚的向我說:
“美康!今天不要上學校去了;現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聲音淒切極了。
到我們走進父親書房,那裏麵已紛紛亂亂地塞滿著人了。這時候,父親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閉著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著,嘴旁流著涎沫,臉色又憔悴又慘白,在他的身體的周圍流蕩著一種熏臭的酒的氣味。那張掛在壁上的我母親的象片,已緊緊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壓在胸前,有些損壞了。
“你丟下我!你怎樣的忍心!你丟……”
在許多人忙亂的裏麵,我常常聽見父親在沉醉中這樣又悲傷又淒慘地一聲聲的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