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在廚房裏用竹帚子洗鍋,沙沙嚓嚓的響,也象是昨夜的雨還沒止,水落上漣漣地流下的雨漏……偏是這一天就下雨!初醒來,在睡後的惺忪中,聽見這聲音,我懊惱。其實,象一清早乍開起眼睛來,在床上,當真的,就發覺是雨天,這在平常,卻是妙極的一件樂事。因為,落起雨,雨縱不大,南門兜的石板路全鋪上爛泥,是無疑的,那末,我們便借這緣故,說是木展走到爛泥上,會溜滑,會翻跟鬥,就可以躲懶不上學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們就裝做好孩子模樣,想上學,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來真有許多好處!象念書,作文,寫大字,能夠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髒的,寒酸氣飽滿而又威嚴的老秀才不生關係,這又是一件;但給我們頂快活的,卻是在家裏,大家——幾個年紀相似的哥妹們聚在一塊,玩擲紅,鬥點,或用骨牌來蓋城牆,彈紙蝦膜,以及做著別種饒有小孩子趣味的遊戲:這之類,是頂有力的使我們盼望著早晨的雨。因此,幾乎在每一天早晨,張開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傾耳靜聽,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雜雜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說是等於給我們快樂的一個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異樣了,怕落雨。在昨夜裏聽到了雨聲,我就難睡,在擔憂,著急,深怕一年中隻有一次的登高,要給雨送掉了。所以,把張媽洗鍋的聲音,就疑為雨漏了。
證明是晴天,這自然得感謝金色的太陽!陽光照在窗外的棗樹上,我看見,滿樹的棗子還映出紅色,於是狂歡了: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實在,象一年隻有一天的登高,真須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紙糊的風箏還能夠上天麼?想到小孩子們不多有的快樂日子,天縱欲雨,是也應變晴吧。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節!中秋節落起雨來,天陰陰的,這對於要賞月的大人們是掃興極了,但小孩子卻無損失,我們還可以在房子裏,照樣的吃我們所喜歡吃的燒雞,喝我們的紅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隻是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搗鬼,故意為難,充滿宣戰意味的,等於仇敵,使我們經過了若幹日子以後還會懷恨著。
天既然是晴,不消說,我心頭的憂慮就消滅了。
爬下床,兩隻手抓住不曾束緊腰帶的褲頭,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鏘弟。他也象剛起床,站在天井邊,糊塗的,總改不掉初醒後的那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來往的擦,結果手背似乎淨了些,滿嘴卻長出花胡髭了。
“妝一個醜角你倒好!”這是斌姊常常譏笑他。
“醜角,這是什麼東西呢?”他反問。
“三花臉!”
因為三花臉是頂痞而且醜的,鏘弟知道,於是就有點怕羞。關於他的這毛病,我本來也可以用哥的資格去責備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壞毛病在,隻能把他這可笑的動作看做極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飯必須用筷子一樣的。要是我也學斌姊那樣的口吻去譏笑他,雖使他發臊,可是他馬上就反攻,噘起嘴,眼睛一瞪,滿著輕蔑的說:
“一夜濕一條褲子,不配來講!”
想到尿床的醜,我臉紅了。因此,這時看見他,為了經驗,就把他很滑稽的滿嘴花胡髭忽略去,隻說我們的正經話。
“見鬼,我以為還在落雨……”我說。
他微笑,手從嘴唇上放下來,又把衣衫的邊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裏落雨麼?”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罵他娘的……”
“你又說醜話了!”我隻想;因為這時的目的是貫注在登高,放紙鳶,以及與這相關的事情上麵。
無意的,我昂起頭去,忽看見藍色無雲的天空中,高高低低,錯落的,飄翔著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這真是一種重大的歡喜,我的心全動了。
“我們也放去!”我快樂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還是到城樓頂去?”
“你快瞧,”我卻指著從隔屋初飛上去的一個花蝴蝶。“這個多好看!”
“那就是癲頭子哥哥放的。”
這所謂的癲頭子哥哥,他的年紀雖比我們都大,卻是我頂看不起的一個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個癲,癡得使人討厭,把頭發變得黃而且稀少,在夏天總引了許多的蒼蠅盤旋那頂上。並且,他除了會哼“雲淡風清近午天”的這句《幹家詩》之外,別的他全不懂,這也是使我這個會作文的年輕人不生敬意的一個原因。但這時,看那隻多好看的花蝴蝶紙鳶是他放的,心中卻未免有了憤憤,還帶點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