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山上,滿山全是人,紙鳶更熱鬧了,密密雜雜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到那一個,並且眼就會花。在朱子詞東邊的平岡上,我們便走入人堆,陳表伯也把潭得魚紙鳶放上了;我和鏘弟拍著手定睛的看它升高。這紙鳶是十六重紙的,高遠了,牽製力要強,因此我隻能在陳表伯放著的繩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沒有資格去自由收放,象兩重紙平式那樣的,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興中的一點失望!於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錢,這錢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梨子三十文,登高(米果)五十文,登高(米果)的小旗子另外十文,竹蛇子二十文,紙花球二十文,剩下的五十文帶回家,塞進撲滿去。
但一眼看見那玩藝兒——猴溜柱,我的計劃便變動了,從餘剩的數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魚丸兩碗四十文的時候,把買甘蔗的款項也挪用了。以後又看見那西洋鏡,其中有許多紅紅綠綠的畫片,如和尚討親以及黃天霸盜馬之類,我想瞧,但所有的錢都用光了,隻成為一種悵望的事。其實,假使向陳表伯去說明這個,萬分之一他總不會拒絕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時卻忘了這點,事過又無及了。
本來登高放紙鳶,隻是小孩子的事,但實際上卻有許多的大人們來占光這好日子,並且反占了很大的勢力,因為他們所放的紙鳶起碼是十二重紙的,在空中,往往借自己紙鳶的強大就任去絞其他弱小的,要是兩條線一接觸,那小的紙鳶就掛在大的上麵,斷了的繩子就落到地麵來,或掛在樹枝上,因此,滿山上,時時便哄起爭鬧的聲音,或叫罵,至於相毆到頭腫血流,使得群眾受驚也不少。我便擔憂著我們的這個潭得魚。幸而陳表伯是放紙鳶的一個老手,每看看別人大的紙鳶前來要絞線,幾乎要接觸了,也不知怎的,隻見陳表伯將手一搖,繩子一鬆,潭得魚就飛到另一地方,脫離來迫害的那個,於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著稱讚自己。
“哼!想和我絞,可不行!”
我們也暗暗地歎服他放紙鳶的好本領。
……
到太陽漸漸地向山後落去,空間的光線淡薄了,大家才忙著收轉繩子,於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樣紙鳶,就陸陸續續的落下來,隻剩一群群的烏鴉在天上繞著餘霞飛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們殘餘的東西,紳士和文豪之類的酒席也散了。接著,那些無業的閑漢們,窮透的,就極力用他們的眼光,滿山滿地去觀察,想尋覓一點遊人所遺忘或丟下的東西。
在一百二十層的石階路上,又滿了人,散戲那般的,絡繹不絕地下山了;路兩旁的叫化子和爛麻瘋,於是又加倍用勁的,哼出特別慘厲的:“老爺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習慣了的乞錢的腔調。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裏,我和鏘弟爭著向母親敘述登高的經過,並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米果)的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飄揚了一番。
我們兩個人,議定了,便把那隻潭得魚紙鳶算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這是預備第二天到城樓頂去放的。
可是當吃完夜飯時父親從衙門裏轉來,在閑話中,忽然臉向我們說:
“登高過去了,把紙鳶燒掉吧,到明年中秋節時再來放……”
父親的話是不容人異議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親,希求幫助,但她卻低頭繡著小妹妹的紅緞兜肚:於是失望了。
鏘弟也惆悵地在緘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