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地爬著,其實很快的,從東邊的棗樹上,經過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別的花草,就平平地鋪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種的影都成了直線;同時,從廚房裏,便發出炸魚和炒菜的等等聲音,更使得我們心上發熱,自然的,陳表伯由可愛而變為仇敵。
可是我們的願望終於滿足了。那是正擺上中飯時,一種聽慣的沉重的腳步,急促的響於門外邊:陳表伯轉來了。這真值得歡喜!我看鏘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還錯雜著許多白花紋,差不多是平頭,扁嘴,尾巴有一丈來長,這紙鳶便隨著陳表伯發現了。
“嗬,潭得魚!”鏘弟叫。
“比癲頭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樂的想。
陳表伯把潭得魚放到桌上,從臂彎裏又拿出一大捆麻繩子。他一麵笑說:
“這時候什麼都賣完了,這個潭得魚還是看他做成的,還跑過了好幾家。”是鄉下人的一種直率可親的神氣。
我們卻不理他這話,隻自己說:
“表伯伯,你和我們登高去……”
他答應了。
母親卻說:“中飯全擺上了,吃完飯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麵,因此大人們就號我做“菜大王”,這是代表我對於吃菜的能力;但這時,特別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簡直是無意於菜,隻心想著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飯,便下來了。於是我們開始去登高。
母親囑咐陳表伯要小心看管我們的幾句話,便給我們四百錢,和鏘弟兩人分,這是專為去登高的原故,用到間或要買什麼東西。
照福州的習慣,在城中,到了九月初九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鳥石山去登高,其意義,除了特創一個遊戲的日子給小孩子們,還有使小孩子分外高興的一種傳說:小孩子登高就會長高。從我們的家到烏石山,真是近,因為我們的家後門便是山腳,差不多就是挨著登山的石階。開了後門,我們這三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和兩個小孩子,拿著潭得魚紙鳶,就出發了。這真是新鮮的事!因為,象這個山腳,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邊去吃草,幾乎就絕了行人,倘是有,那隻是天君殿和玉皇閣的香火道士,以及為求醫問卦或還願的幾個香客。
這時卻熱鬧異常了!陸陸續續的,登著石階,是一群群的大人攜著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裏來觀光的鄉下紳士,財主,半大的諸娘仔,三條簪大耳環的平腳農婦,以及賣甘蔗,賣梨子,賣登高(米果),賣玩意兒,許許多多的小販子。這些人歡歡喜喜的往上去,絡繹不絕,看情形,會使人隻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擠滿著人,和恐怕後來的人將無處容足,從石階的開始到最高的一級,共一百二十層,那兩旁的狗尾草,爬山藤,貓眼菊,日來睡,以及別種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給這個那個的腳兒,踢著又踢著,至於淩亂,壓倒,有的已糜爛。在石階的兩旁,距離很近的,就錯錯落落的坐著叫花子,和癩麻瘋——沒有鼻子,爛嘴,爛眼,爛手腳,全身的關骨上滿流著膿血,蒼蠅包圍那上麵,嗡嗡地飛翔——這兩種人,天然或裝腔的,叫出單調的淒慘的聲音,極端的現出哭臉,想遊人哀憐,間或也得了一兩個銅子,那多半是鄉下婦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約都要在山門口,順便逛逛玉皇閣,天君殿,觀音堂,或是呂祖宮;在這時,道士們便從許久沉默的臉上浮出笑意,殷殷勤勤地照顧客人,走來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觀客看各種神的故跡,並孜孜地解說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後便拿來一枝筆,捧上一本緣簿請施主題緣。其中,那年青而資格淺薄的道士,便站在鐵鼎邊,香爐旁,細心的注意著來神前拜跪的香客,一離開神龕前,就吹熄他們所燃的蠟燭,把他們所點的香拔出來,倒插入灰燼中罨滅了:這是一種著實的很大的利益,因為象這種的燭和香,經過了小小的修飾,就可以轉賣給別的香客,是道士們最巧妙最便當的生財之道。……此外,這山上,還有許多想不盡的奇異的事物:如蝙蝠窩,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處,長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這種種,屬於魔魅的民間傳說的古跡,太多了,隻要遊入耐得煩,可以尋覓那出處,自由去領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這機會,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費錢而得的無限神秘之歡樂的各種權利。還有,在山上的平陽處——這個地方可以周覽一切,是朱子詞,那兒就有許多雅致的人,類乎紳士或文豪吧,便擺著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圍聚著,可是並不吃,隻放浪和斯文的在談笑,間或不負責的批評幾句那鄉下姑娘,這自然是大有東方式古風的所謂高尚的享樂了。